第48节
  “就是……”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想了一会儿,决定迂回行之, 先询问他, “开春以来, 十弟给瞻郎写过信吗?”
  他笑了笑,仿佛她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当然, 纱儿没有看见他的来信吗?”
  来了!
  觅瑜定定神,努力摆出一副不解的神情,摇摇头,道:“没有啊, 不仅今岁开春,去岁、前岁……自开春至入秋这段时日, 我都没有看到十弟的来信。”
  “所以纱儿才询问瞻郎, 这些书信为何少了一半。”
  盛瞻和仍是笑着,宛似不相信她的话:“怎么会呢?十弟的来信, 我都有好好收着,你怎么会没看见?”
  “我真的没看见。”她将书信递给他, “瞻郎不信的话,可以自己看看。”
  盛瞻和接过书信,低头翻看。
  一开始,他还维持着笑容,但是渐渐的,他的神情就变得犹疑起来。
  “奇怪。”他蹙起眉,“的确如你所说,十弟的来信少了一半……这不应该。”
  他迅速翻完一整沓书信,转身打开匣子,大概是觉得在取出书信的时候漏了,但匣子里空无一物,很显然,他已经完整取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
  盛瞻和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神情开始凝固,目光放空,似在思考,又似在茫然。
  “为什么……”
  从决定揭露矛盾之处开始,觅瑜就一直盯着盛瞻和,生怕他受到的刺激太大,不但没有清醒,反而加重病情。
  此刻见他表现不对,她立即出声唤道:“瞻郎!”
  同时伸手向绣囊摸去,准备一有什么不好,就给他闻醒神露。
  幸好,盛瞻和没有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的眸中重现神采,整个人像从幻梦中惊醒,朝她微笑道:“那另外一半书信,大概是被我弄丢了吧。纱儿见笑了,切莫告诉十弟。”
  她呆了呆:“丢了?”
  他应声:“或许。我也不知道它们被放在哪里了。”
  “瞻郎……是这么认为的?”
  盛瞻和看向她,脸上再度出现那种包容、宠溺,觉得她问了一个傻问题的神情,带着少许基于信任她的困惑:“我还应该怎么认为?”
  觅瑜哑然。
  是啊,他的确该这么认为,这是最正常、最合理、最符合逻辑的答案,换作任何一个人来,都会这样觉得。
  本该存在的书信不在了,除了“弄丢”这一可能,还会是什么呢?
  原来,这就是他的世界,用一切看似合理的借口,解释不合理的现象……
  这样的他,她要怎么治?破罐破摔,把一切摊开来说吗?还是循循诱导,徐徐图之?
  前者她不敢,害怕说得过火,反而弄巧成拙;后者,她不是不愿意这么做,而是——她该怎么做,才能慢慢让他明白,这里头的不对劲呢?
  她在新婚时的设想很美好,通过旁敲侧击,潜移默化地影响她。
  问题是,她该怎么旁敲侧击?像这次一样吗?
  如果他像这次一样,在短暂的失神后,给予看似合理的回答,她又该怎么做?继续指出逻辑上的不对之处,还是就这样让他含糊过去?
  此时此刻,觅瑜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千百年来,臆症一直被视为疑难杂症,多少杏林圣手想要攻克它,都始终没有一张良方。
  因为它真的很难、很难被治好。
  她该怎么做……
  “纱儿?纱儿?”
  来自盛瞻和的呼唤让觅瑜回过神,她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道:“没想到瞻郎也会有这么迷糊的时候,看来我今天掌握了瞻郎的一个把柄。”
  他含笑看着她:“纱儿莫不是想用它来威胁我?”
  “纱儿怎敢,纱儿只是有些好奇……”
  书房之行,让觅瑜的情绪陷入了短暂的低迷。
  盛瞻和的这个臆症,她是一定要治的,治不好也得治,就算花费她数年功夫,她也要治好,实在……实在治不好,她也不会嫌弃他,照样会和他过一辈子。
  但她该怎么治?
  他的病很明显是由心病引起的,经年累月积成实病,心病方面,她暂时没有什么好的想法,除非她能让十皇子起死回生,实病方面……
  她手里握有几张药方,其中一张是娘亲给她的,剩下几张是她从书中看来的,她可以结合盛瞻和的身体状况,改良这几张药方,把它们合并为一张新方。
  但她不确保这药能不能起效,毕竟娘亲开的那张方子极妙,盛瞻和却服用了数年都没见什么效果,可见他的病症不同于一般情况。
  罢了,思虑再多也不及行动,不管有没有用,先给他服一段时日再说。
  左右她现在天天给他把脉,即使他在服药后有什么不良后果,她也能立时察觉,让他停药。
  这么想着,觅瑜振作起来,找出存着的药方,摊放在桌上,开始认真思索改良之法。
  日暮时分,她领着侍女前往书房。
  守在门口的东宫总管吉量向她行礼:“奴才见过太子妃。”
  他瞥向后头端着药的侍女:“这是……?”
  觅瑜道:“这是本宫亲自煎的药,特特送来给殿下服用,不知殿下可还在书房?”
  吉量不解道:“这,殿下近日贵体安康,此药——”
  觅瑜道:“殿下自然身体康泰,这碗药是用来强身健体,固本培元的。平日里,殿下不是也一直在服药吗?”还是她娘亲和太医开的。
  她没有明确指出盛瞻和为何要服药,但太子身患臆症是人尽皆知的事,她的娘亲每月上门给太子诊脉,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她相信吉量能明白她的意思。
  吉量果然明白了。
  然而,他的神色却更显犹豫:“这……”
  觅瑜察觉出他的迟疑,询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吉量仍是支吾,眼珠转动,似在思考。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奴才斗胆,请太子妃借一步谈话。”
  觅瑜有些不解,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鉴于他是盛瞻和的心腹,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番举止,她便应了,往旁边走了两步,示意左右远离,道:“你说罢。”
  吉量小声道:“太子妃有所不知,殿下他……不曾服过药……”
  觅瑜吃了一惊:“什么?”
  吉量叹气:“殿下的情况,太子妃想必也清楚。这么些年,名医妙手轮番上阵,虽然表面的说法一直是诊平安脉,可是以殿下的聪明才智,又怎么会察觉不出其中异样呢?”
  “当年,奴才给殿下端去第一碗药时,殿下就似笑非笑地询问奴才,为何他身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不适,却要服用这等补药。可是他有什么大症候,抑或是有人想要毒害他。”
  “奴才怎么敢说实话?假话——不提奴才有没有这个胆子,便是奴才硬着头皮说了,殿下也不相信呐,还逼着奴才把药倒进盆景里,并且以后都是同一个招数,不曾入口过一滴药。”
  觅瑜听得一阵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是这样?”她惊声道,“殿下从来没有服过药?”
  吉量把一张圆脸皱成包子脸,摇头。
  “父皇和母后知道这件事吗?”
  吉量继续摇头。
  她愈发不可思议:“这种事你也敢瞒着?”
  吉量愁眉苦脸:“不是奴才故意隐瞒,是……殿下积威甚重,奴才实在不敢说啊!且奴才是殿下的奴才,自然要听从殿下的吩咐……”
  觅瑜还是无法理解:“你们家殿下患的不是普通的病,不吃药怎么治病?你——”
  她本想责备两句,但看着吉量一脸认错挨打的表情,也知道这种事不是当奴才的能做主的,连她都不敢忤逆盛瞻和的意思,何况一名内侍?
  她只能道:“这么多年,殿下真的一碗药也没有喝过?”
  吉量摇头。
  “在他……在太乙宫清修的时候呢,也没有喝过?”
  吉量这回没有摇头了,可惜给出的答案没什么帮助:“殿下于太乙宫清修时,只会带一部分人过去,奴才不在此列,是以并不知晓……”
  “不过殿下身旁的护卫会跟着过去,太子妃可以问问他们。”
  觅瑜哪有心思去问?她被这个消息砸得心烦意乱,都不知道该想什么。
  她说呢,为何圣上网罗天下名医,都没有治得他有半点好转,娘亲的药方开得那么妙,他在服用后也没有半点见效,原来是因为这样。
  难怪嫁给他这么久,她从来没见他服过药。
  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是在书房里服的药,毕竟她有一次曾经撞见过吉量端药,没想到药是端进去了,却没有入他的口。
  她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喝药,换了她,好端端的,忽然端给她一碗药,叫她喝下去,还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理由,她也会心生怀疑,不肯服药。
  可他——他是真的需要服药的啊!
  现在好了,他这么多年来一碗药也没服,任由病情发展,换作寻常症候,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她是不是该庆幸他患的是臆症?
  觅瑜黛眉紧蹙,一时间只觉得棘手。
  吉量察言观色,小声道:“奴才告诉太子妃这桩事,就是想让太子妃帮帮忙。殿下待太子妃与众不同,若有太子妃从旁相劝,殿下一定会愿意服药的。”
  “殿下仁德,救了奴才一家老小的性命,奴才发过誓要终身追随殿下。眼见殿下的病情一直不好,奴才这心里就跟油煎似的,天天盼着出现转机。”
  “如今,转机终于出现了,就在太子妃的身上!奴才斗胆,恳请太子妃,劝殿下服药!”
  吉量说着就躬身要拜,觅瑜连忙免礼:“不必多礼。这是本宫的分内事,不用你说,本宫也会想办法让殿下服药的。”
  吉量终究还是行了一礼,压抑着激动道:“奴才叩谢太子妃!奴才这就进去通报太子妃的来访,太子妃且稍候片刻。”转身进了书房。
  觅瑜却高兴不起来,她本以为在心病方面治疗盛瞻和已是难事,没想到前头还有一座山峰等着她去跨越。
  在这条路上,到底还有多少艰难险阻等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侍女候在书房门前。
  不多时,吉量从里面出现,笑着一张脸请她进去。
  她定定神,从侍女捧着的瑶盘上取过药碗,迈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