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原点
  她不知为何想起了,在昨天半夜,准备出发的神田曾敲了她的房间门,而琼让对方进到室内,神田穿着外套,背着个后背包,过长的头发在后脑勺绑成包头。
  「还是你要跟我一起去?」对方这么问:「说不定可以解开你的身世之谜。」
  「我只是曾在那边接受治疗,哪有什么身世之谜……」琼嘟噥着,她皱起眉头,她突然有股衝动,要是现在神田邀请她一起来,那她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跟上前。
  「而且、而且说不定是阿姨觉得我有问题啊……她一直认为我会被苏联洗脑……虽然现在的状况感觉非常接近她的阴谋论,但总之⋯⋯就是这样。」琼又补了一句。
  对方看着自己,在月色下,神田的脸比平时更加惨白,他说:「你放着有血缘关係的亲人不顾,跑去批评别人的家;我利用我的家人,逼他们完成我的愿望,其实我们两半斤八两吧?」
  「去你……」
  琼感觉自己的怒火在被挑起的一瞬间又熄灭了,自己曾说过要与神田好好合作,而对方也仅仅只是道出了某个令人厌恶的事实。
  「那你……请你去帮我看看我的家人。」琼有些口乾舌燥:「看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去了,我也会保护好莱尼跟所长的。」
  「好,我答应你。不过以这种状态,就算我去偷了什么东西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就算你以前做过这种事,拜託也别再干第二次。」
  达成某种扭曲关係的他们在房间内握手,而琼忍不住用力捏紧神田的掌心。真该死,她这么心想,不知为何,眼前这个最糟糕的男人,却感觉好像比谁都更值得信任。
  ——这是巧合吧?
  琼有些颤抖地接过纸条,她又和中校谈了些话,最终与对方准备在机构门口分道扬鑣。
  中校说:「你没把谬尼摩西尼带回来,至少也要想起来发生什么事才有助益。」
  对方的眼神扫过欧佳与伊利亚,最后停留在琼的双眼。但嘴上却是说了:
  「下次见了,肯恩。」
  当琼也正准备跟上其他人的脚步离开时,中校却叫住她,紧接着表情凝重地低声说:「纪录员?」
  「什么事?」
  没有等琼进一步提问,中校便拿出笔记本,那是上一次他们在甘迺迪太空中心的会议室中时,对方拿出来的东西。琼联想到爱葛妮丝也时常会拿出笔记本的举动。中校歪着头,又说:
  「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把谬尼摩西尼回收是个好方法,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太空署也以曾发生过意外为由,主张别轻举妄动——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二十多年间没有人想要去回收?真的是因为意外吗?」
  琼屏住呼吸。
  「关于谬尼摩西尼的资料也都被太空署摧毁了,只剩下一些官方档案,如果你逼得美国政府採取行动,那就让我们顺着苏联的思路走吧,『从敌国回来的太空人失败了,那现在美国到底该採取什么手段呢?』去挖掘出来,纪录员,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中校挥了挥手,往停车场的另一头走去,并且开车扬长而去。
  而琼吞了口口水,她连忙跟上其他人,然后走到莱尼身旁,对方朝自己露出微笑,琼不安地抓住对方的衣角。
  似乎是察觉到脚步声,前方的伊利亚回过头,当视线对上时,他开口:「我问你一件事。」
  琼屏住呼吸:「什么?」
  伊利亚皱起眉头:「美国人,你的处境似乎有点微妙。」
  「什、什么意思?」她说。
  伊利亚整张脸皱在一起,却没有再开口,于是情况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直到欧佳走上前,伸出手像是要劈开空气般,插入到对话中:
  「先上车再讲。伊利亚,你跟我如果没有波里斯小姐就完成不了任务。」
  琼知道欧佳一直有强大的号召力,那些印象在对方要胁自己时消失无踪,直到此刻才又显现而出。说起来自己与欧佳认识也有几年的时间,对方一直有着能动员眾人的魅力。然而现在她从后照镜看着对方的眼神,感觉像是歷经了沧桑。
  ——「总之,我们回到研究所那时,波里斯小姐回家过一次,那时她发现自己的家人前往刚刚中校提及的疗养院一趟,原因与自己有关。简而言之,波里斯小姐曾因为某些因素去过那所疗养院,伊利亚你却认定她直接或间接地与阿波罗计画有关连吗?」
  欧佳一边转弯一边说,琼整个人几乎缩在位置上,她的手放在后座中间,而莱尼碰着她的手背,没有开口。
  「间谍的女儿。」伊利亚开口,琼意识到对方从未喊过其他人的名字,他们都各自有个与身份相符的代号,伊利亚皱起眉头:
  「你没从军人口中听出端倪吗?」
  欧佳说:「打从波里斯小姐一成为研究所的职员,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了。」
  「你该设想最糟的状况。」伊利亚转过身,他的右手拿着顏色散落的魔术方块,五指指腹紧贴着魔术方块的塑胶面。
  「最糟的状况是什么?」琼问。
  「就是你刚刚自己亲口承诺的。」伊利亚说:「你说你是『太空人的替代品』,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
  伊利亚的手指指向莱尼:「一直都在被人利用,无论美国或苏联。」
  紧接着手指来到了自己的眉心前——「你也会。」
  「但只要我⋯⋯」琼立刻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性,你从一开始就跳进那个人设下的陷阱了?是他刻意让事情变成这样?其实他早就设想过你会回来美国,也知道必须让你跟他合作。」
  琼停顿了许久,然后止住呼吸。
  「如果琼跳进他的陷阱,那就代表我之前也是这样过来的。」莱尼突然开口,他皱起眉头说:「不需要担心任务会失败。」
  当莱尼这么说的时候,琼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思考过这场行动失败的话,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会发生什么事,她知道自己会死。将视线移向欧佳时,琼知道对方的父亲或许也会牺牲;再转向伊利亚时,琼什么也无法猜测出来,不安的感觉堵塞在喉咙,她强硬地吞了口口水。
  「作为监督者,这的确是我该担心的。」伊利亚说。
  然后,琼扶住椅背,她大声开口:「听着,如果中校的目的是神田,是研究所的秘密⋯⋯随便什么东西!但他绝对没办法获得全部资讯,所以他需要我!就好像回收谬尼摩西尼的计画需要莱尼一样!也无论我跟疗养院有没有关联,我们的目的相同,我也绝不会让计画失败。」
  但琼的声音飘忽不定,她的四肢也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们三人相互瞪视,即便莱尼在自己身旁,琼还是因为恐惧而不敢有所动作。车子仍在移动,阳光穿越树荫洒进车内,他们的身上都沾了点点金光。欧佳又行驶了一段距离,接着来到一座加油站前。
  几秒鐘后,欧佳叹了口气,她也回过头:「我去买点什么。请记得我们要好好合作。」
  琼愣愣地看着对方拉开车门离开前往商店,而她不安地缩在座位,看着伊利亚有些狰狞的脸庞。又是几分鐘的沉默,伊利亚的视线移到了琼所带来的文件上,他说:「这是什么?」
  「神田的自传。」琼说。
  「就是那个幽灵?」伊利亚皱起眉头。
  莱尼满脸疑惑地说:「幽灵?依照你的纪录所说的,他就算跟珍贵接触或者听闻⋯⋯不是也会忘记吗?」
  琼吞了口口水,她说:
  「这⋯⋯不太一定,神田他有举例以前你们的研究资料,不同人即便他们脑内记忆区域运作的机制相同,但有些人就是更容易能将长期记忆保存。神田的那种诅咒⋯⋯要过一阵子才会侵蚀掉对方的记忆。所以虽然看不到他,当时的『怪异情形』也是有可能被记忆下来。」
  莱尼与伊利亚看着自己,而琼也皱起眉头,她说:「怎么了?」
  「那份文件给我看看。」然后,伊利亚伸出手。
  「你看了也不会⋯⋯」
  琼愣了愣,她想到那时在家庭餐厅的神田所说的「最有效的纪录方式是文字」。那时琼嗤之以鼻,对于对方那简直没救的诅咒,完全保持着局外人的态度。她也早已看过如此努力纪录的爱葛妮丝终究无法完整地纪起神田,那自己的文字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因为害怕自己完全帮不上忙,而不敢去寻找哥哥的她,真的能做到什么吗?
  琼吞了口口水。
  也是在这时,欧佳提着一袋零食饼乾以及报纸回到车内,她看着最贵的零食被欧佳说那是该带回去给爱葛妮丝的,于是琼啃着便宜的巧克力棒,一边尽力不要笑伊利亚一脸严肃地找寻包装撕开处的拙样。
  她伸出手帮对方打开包装,而他们继续前进。期间莱尼对琼说了,她给人的感觉有点像爱葛妮丝这样的评语,琼吞了口口水,说她根本一点也比不上所长,但内心却像翻起了浪花。
  没有人提起刚刚中校的话题,前方的伊利亚翻看着自己的文稿,琼瞇起眼睛回忆——从一开始相识,到他们一起上同一所学校,她记得莱尼侃侃而谈的模样,关于神田总是与他们姐弟俩黏在一块,关于他们一起去露营,一起参加毕业舞会,后来爱葛妮丝去读研究所,莱尼则从军,再接着是婚礼,她似乎没怎么问起婚礼的事情,然后⋯⋯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景色,那里是墓园。
  「可以停一下吗?」琼忍不住开口。
  「怎么了?」欧佳边说边踩了煞车,而他们停在路旁。
  「我想要去看⋯⋯呃⋯⋯」她压低声音,突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而一旁的莱尼开口:
  「我的家人在那边,或许去看看可以恢復记忆。」
  ——琼踏上有着斜度的土丘,而莱尼牵着她,并且确保远处停车场的欧佳与伊利亚能全程看见他们。
  琼从未来过墓园,她知道母亲葬在遥远的西部,父亲从未带她与哥哥回到母亲的故乡,而即便成年了,也因为顾虑到哥哥和家庭问题,没有和阿姨一起回去故乡。
  琼回过神,她看着佈满茂密树丛的郊区,以及眼前所见,排列整齐的墓碑与十字架。而目的地是在墓园角落,一处位于树荫下的墓碑。
  她跟着对方一起走过去,他们来到墓碑前方,琼注意到墓碑很小很小,但仍可以看出是非常贵重的石头打造。她稍微蹲下来,看清上头的字跡:
  凯勒布·肯恩·神田
  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1980.6.15-1980.6.20
  眼前还有一束白色的花,琼猜想是神田在前往疗养院前,顺路来到这里放的。
  身侧的莱尼也蹲下来,他说:「他似乎从来没提到他的孩子。我是说珍贵,这些事情都是靠笔记和爱葛妮丝,然后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
  琼瞥了眼对方,她说:「可能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长也是。」
  这似乎是种,奇妙的轮回。一开始神田叫自己访问莱尼与爱葛妮丝,与研究所的其他人员,就为了写一本他的自传。肯恩姐弟总是据实以告,神田却绝口不提。
  然而现在却反过来了,莱尼从这些话语再次认知到他记忆中的神田,而神田也似乎避开了那些让莱尼感到伤心的部分,只说了那清澈透明且璀璨的回忆,像是夏日的森林与小溪,载歌载舞的婚礼,以及那些友善的人们,或许还有更多的微笑。
  「他在想什么呢……」莱尼轻声地开口:「他会不会,在爱葛妮丝的整个孕期,都在害怕他没办法被自己的孩子记住?他的恐惧肯定比我的痛苦都还要大,对吧。」
  琼顿了顿,她撇过头,没有回答。
  他们一起坐在坟前,琼轻轻将墓碑上的沙尘抹去,爱葛妮丝肯定也很常来这里吧,将一切打点完善,或许还会说点话。
  说起来,她怎么没想过要去母亲的墓探望呢?
  「要是我恢復不了记忆。」莱尼轻声开口:「你们的努力就会白费了。」
  琼吞了口口水,然后她抬起头:「不会白费的,你也听见中校说的话,我不是普通人,神田也不是,我们都会竭尽全力⋯⋯」
  「美国人,你到底在搞什么!」然后,下一秒,伊利亚突然踩着重重的脚步来到他们身旁,琼与莱尼站起身,面对来势汹汹的对方,琼开口:
  「我才在这里待了一会——」
  「跟我过来。」伊利亚指着远处的车子,接着便带着他们回到停车场,而欧佳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拿着报纸靠过来,她说:
  「你看看这个。」
  ——位于乔治亚州乡间布莱特镇,久负盛名的鲁纳精神疗养院,于昨日晚间因不明原因而封锁院区禁止所有人出入,目前根据院内管理层面的发言是因为内部管线的原因,然而民眾因为见不到居住于疗养院内的家人而愤怒地在院外抗议,日前已聚集一批民眾⋯⋯
  「一看就知道是在胡扯。」欧佳说:「他们要不内部被以某种形式入侵,急着找出原因,要不就是⋯⋯」
  欧佳皱起眉头,嘴型似乎要说谬尼摩西尼。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家人与这里有关,军人也提到这间疗养院,他是故意的吗?现在又有这个新闻,为什么会发生那么多巧合?」伊利亚深吸一口气,看上去正准备要开骂:「还有这个文件⋯⋯」
  琼的脑袋在一瞬间的空白后,突然像是被陨石砸到一样,冒出了个回忆,是那天她前往医院,走向走廊的深处,所见到的身影。
  ——没有比毫无目标的攻击方式更难以抵挡的攻击了。他猜不到我的下一步,所以厉害吧?
  与哥哥的发言搭在一起的,却是那个同样也摸不透的男人。
  她看着报纸上模糊的群眾照片,然后琼喃喃:「这是在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