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14节
  “静波,前头有间茶具铺子,你陪老夫去瞧瞧。四郎,姚娘子,你二人先走罢。”
  曾纬闻言,也不再多让虚礼,携了姚欢登上府中马车。
  “真是一对品貌俱佳、神仙眷属般的好孩子。”
  苏颂喃喃赞叹。
  邵清望着远去的车影,默然不语。  ……
  “欢儿,那日你在府里住了一宿,晴荷侍奉你,礼数可周到?”
  车中,姚欢还沉浸在对曾纬用豁达论调打了圆场的欣悦中,却不妨他忽地问起此事。
  “哦,她,很好,做的汤羹,也美味。”
  曾纬抚着她的手:“她娘家早没了人,从小跟着我母亲,在府里最是老实好脾气的,你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手脚又勤快。将来你与我成了亲,有她帮你,你定不至于劳神劳力,便安心做我的爱妻。”
  姚欢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怪味,却再组织不出半句应答之语。
  曾纬眼露惶然:“怎么,你不高兴了?欢儿,你是不是,想到我大哥大嫂和芸娘?你且将心放到肚子里去,我对她,和大哥对芸娘的心思,那是天壤之别!我只是当她……”
  姚欢一听这些就觉得脑仁疼。
  可每回靠在眼前这男子的怀里,她又觉得贪恋他独特迷人的气息。
  她决定先做鸵鸟,不思为净。
  这样美好的春日,像寻常情侣那样耳鬓厮磨不好吗?
  再弄点儿吃的,就更美了。
  姚欢仰起脸,笑吟吟道:“四郎,你想吃香醉鳌虾吗?”
  “嗯?什么虾?”
  “让车夫去竹林街铺子里吧,我给你尝个好东西。”
  两个月前,上元节刚过,美团就来找姚欢,说姨父姨母求救,青江坊宅子里的鱼池,快装不下鳌虾了。
  姚欢前世也不是小龙虾养殖户,哪里知道,幼虾脱离母虾腹部的刚毛后,长起来这样迅猛。
  二十来个母虾,每个产卵几百颗,姨父姨母喂的又是油脂丰富的猪下水边角料,二代小龙虾出苗率极高,眼看着就活了小几千,虽还只迷你蚂蚱大小,也着实密密麻麻爬满整个鱼池。
  姚欢心急火燎地去城外找到王犁刀,央他和老婆胭脂,先在一块荒了的系官田产边上,围了个水塘,帮她将二代小龙虾养起来。
  就在姚欢从苏宅脱险、又面完圣的数日后,王犁刀进城卖野味,特地拐到竹林街报喜,说那些虾子,将自己和胭脂撒的麸糠都吃了,他们还亲眼见到不少虾的钳子上,挂着小田螺。
  姚欢喜不自禁,大手一挥,给了王犁刀五贯钱,去多买些杂糠囤着,再买十几尾鲩鱼,一起放在水塘里养养看。
  至于桑树苗,待回头去找城外桑农取取经,再种。
  留在沈宅的那四十个穿越来的一代小龙虾,既然已完成了繁殖的光荣使命,姚欢自然对他们要行使一个吃货的义务——煮了。
  不,不能简单地煮了,清蒸红焖十三香也可缓缓,先试一下“熟醉”
  宋人爱吃鲊,爱吃糟,爱吃脍,那么,提炼一下,他们这口味的重点,其实就是——腌渍、甜醉、鲜嫩。
  小龙虾不是河虾海蟹,生醉不太保险,万一吃出消化道急症,古代这医疗水平,够呛。
  那就用熟醉法。
  第201章 熟醉小龙虾(下)
  要做醉货,就要用到酒。
  金庸名著里,以宋仁宗时代为背景的《天龙八部》中,写到乔峰和段誉在松鹤楼斗酒,斗的是十斤高粱酒。
  姚欢上辈子读这一段时,出于做审计的职业病,一直存疑。十斤这个数目,就算是白水,哪个人的胃能在一时之间装得下?虽然段誉当时是偷偷地用六脉神剑排掉酒水,但那乔峰可是实打实地灌进去的。
  最关键的是,书中写“乔峰唤道,酒保,打十斤高粱酒来”明显是高度白酒,因为段誉一闻,便觉“刺鼻无比”松鹤楼这样的高档酒楼,酒“刺鼻”肯定不是因为劣质,而是因为度数高。
  姚欢穿越来后,入了饭食行,很快就解决了自己的疑问。
  至少在哲宗时代,酒业繁荣的汴京城里,依然没有高度白酒。
  各大正店的招牌酒,以及王公贵胄的家酒,仍是酿造技法的低度米酒或者果酒。蒸馏容器有,多用来蒸馏花果香水。
  这也印证了,为何直到南宋人宋慈的《洗冤录》里,才出现蒸馏消毒用的烧酒的记载。否则,北宋乌泱泱的词人骚客,其中不乏资深酒鬼,怎么会不写到蒸馏技法的高度酒?
  不过,既然对小龙虾用的是“熟醉法”而非后世对河虾或海蟹的“生呛法”那么,没有高度白酒问题不大,用甜醇的越州米酒即可。
  醉小龙虾,先制腌料。
  将井水煮开冷却,与越州黄酒以二比一的比例混合。加入汉葱卷、姜片、草果、茴香、陈皮。
  接下来就是加酱油和糖。
  宋代的酱油,时人唤作“清酱”或“豉汁”也不细分生抽和老抽,香而咸就对了,做调料足够。
  再说糖。在这个时代,糖主要是饴糖,或者蔗糖浆和蔗糖霜。
  蔗糖霜是大大小小的糖块,人们叫冰糖。但这种冰糖的结晶技术,只有南方几个州县的“糖霜户”能掌握,每岁的产量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供给宫廷和权贵的用度,都未必够。
  因而,市肆里能买到的,主要是蔗糖浆,也叫“沙糖”取其能流动之意,绝非后世的“砂糖”
  这种黑枣色或者葡萄酒色的“沙糖”液体,在姚欢看来,做腌料比固体糖霜更佳——与酒、酱油混合得更为均匀嘛。
  备好腌料,将小龙虾蒸到刚刚通体变红,移离灶头闷片刻,然后打开屉子,待小龙虾表面的蒸汽水分散尽后,温着浸入腌料中。切不可蒸过头,不仅肉质柴老,还入不了酒香。
  熟醉货毕竟不是生腌窖藏的鲊货,两日内就可食用,反而不宜久放。
  姚欢将醉好的小龙虾吃了一个,嫩、甜,身子有弹性,母虾头里的黄浸渍了酒汁后,口感则比大闸蟹的蟹黄更为独特。
  她分出一半的醉虾,捧到东水门青江坊请姨父姨母试吃。姨父蔡荧文还在啧啧喟叹养了半年的虾,和鱼鸟一般是有感情的,叫人如何下得了口,姨母沈馥之已白他一眼,麻利地剥开几个吃下。
  “欢儿,你可真是被祖师爷赏饭吃,竟得了恁大的运气,捉到这般好物,又想到这腌醉的烹饪法式,”沈馥之道,“京城人爱吃的洗手蟹,风味不过如此,有时候吞下肚后,喉头还痒痒的,不舒服。”
  沈馥之说的洗手蟹,乃从宫廷到民间,都很受欢迎的烹蟹法。将活螃蟹直接剁碎了,用熬热的麻油淋上,拌入姜葱末、豉醋汁,生着吃。
  水族,即使是淡水河鲜,生食的过程中,蛋白质也容易引起某些人过敏,喉头发痒就是一个表征。熟醉的食物,则多无此虞。
  沈馥之又道,时人爱吃辣、吃酸,也可以往腌渍料里放茱萸粉、芥子油、渍杏子。
  姚欢得了沈馥之的提点,回竹林街的路上,寻到蜜饯铺子买了酸青梅,扔到腌缸中。
  今日正好给曾纬尝尝。
  曾府有魏夫人这样的资深美食家做女主人,平日里从洗手蟹到醉虾,只要到了季节,也没少吃,曾纬虽觉得这鳌虾丑陋不堪,形同虫蚁,但闻那醉料一股浓香,见姚欢剥出来的虾肉,实则与寻常水族无甚异样,便也笑着吞了。
  “像醉蟹钳子,又比蟹肉更有嚼劲,你调味也调得甚好。说来也奇怪,这虾在你养之前,我怎地以前从未见过。”
  姚欢莞尔,重复着那套说辞:“开封城何等商贾云集、水路通达的大码头,或许,哪个商队不知从何处带进来,落在城中水渠里。”
  又道:“也是运气,去岁重阳发水那日,邵先生划船来救街坊,也救了这些虾。否则,我如今哪来虾苗养去城外的水塘里,更无可能琢磨着养虾贩虾的买卖。”
  “邵先生”三个字原本已够教人心烦的了,这后头一句,更令曾纬面色一沉。
  什么意思?捣鼓胡豆、当垆卖饮子不够,还要学做牧鸡饲猪的营生?
  曾纬努力定了定神思,想着今日,索性将话对她说得清楚些。
  他于是掏出帕子揩了嘴,柔声道:“欢儿,你既提到邵先生,我不妨与你说一桩事。确实,此番是他机警,方能让你脱险,我心中,实在对他感激不尽,也已托了父亲,与礼部相熟的门生故吏知会一声,在医科上舍多多提携他,好让他快些出舍,去翰林医局谋个好职位,父亲也一口答应。”
  姚欢喜道:“那就多谢枢相,助我能还他个大人情。对了,方才与苏公去榷货务的路上,邵先生知会我,月底他的番商朋友,又会卖给我更多的生豆,在官家决定要不要榷豆之前,那些豆子,够我做大半年的饮子了。”
  曾纬皱眉道:“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你可知,去岁腊月前,我就去拜会过这位邵兄,请他莫再给你送豆子。我告诉他,你我有情,父亲已知晓并且应允了,你很快就会与我成亲的,是要入府的,不会再流落市井饭食行吃苦。他若真是你家的好友,能为你着想,就应明白此一节。不想,他毫无……”
  曾纬原想说“毫无收敛”蓦地看到姚欢面色一变,愣怔地盯着他,他到底还是将“收敛”两个字咽了回去。
  姚欢呆了片刻,想张嘴,眯了眯眼睛,似乎一时也无法组织起准确的表达。
  曾纬又道:“欢儿,你与那些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官家金闺不同,如赤子一般,恰教我爱煞。但我俩成亲后,你怎可能再抛头露面地做这些事?这些时日,官家吩咐你跟着苏公,与我榷货务的表兄说叨说叨朝廷入舶胡豆的机宜,也就罢了,可你怎地又要去养鳌虾?”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仿佛把自己胸口那股浊气又煽起来一般,干脆又添上两句话。
  “莫非,这也是邵清给你出的主意?他就那么盼着你财运亨通?还是,还是他不太想看到你那么快就嫁入曾府?”
  第202章 没吵起来
  曾纬对着姚欢,挑明了自己憋了许久的火气,一时之间畅快不少。
  他盯着姚欢的猫儿般的杏眼,却见那眼里,露出的并非听懂他言下之意的愠怒,而反倒是,沉凝的若有所思之色。
  曾纬不免有些诧异。
  “欢儿,那邵清,不会是真的不顾你我已定情,仍对你说了什么一诉衷肠的话?”
  姚欢望着他:“四郎,邵先生与我并非点头之交、普通街坊,他帮过我不少忙,将汝舟教得很好,还与你一样,救过我两次。他还有仁心,有智勇,若蒙这样的男子青眼,实在也是女子的好造化。”
  曾纬蹙眉张嘴,星眸里闪现愕然。
  她倒干脆当着自己的面夸起邵清来?
  姚欢坦荡地将对邵清的评价之语说囫囵了,才来回答曾纬的那个问题:“要说他说过什么倾吐衷肠的话,有。此前,汝舟无意中让邵先生知晓了你我情定时,是邵先生勉励我莫虑世俗流言,既决心属意于你,便将庆州那段青梅竹马的前尘往事深掩了,打起精神、快快活活地跟了你去。”
  曾纬张着嘴渐渐抿起来。
  还有这一节?
  但他心头的疑火却哪里一时半会就熄了。
  这姓邵的乃颇有城府之人,在女子面前作出君子雅量,再徐徐图之、润物无声地扳回几城,也不是难事。
  曾纬的口吻平宁了三分:“欢儿,我自问不是胡乱猜忌的量狭之人。但你静心想想,邵兄总是时时出现在你身侧,他的刀、他的胡豆、他的各种方子和点子,哪样不是顺着你喜欢的路数来,若你是我,你难道不会生了警惕之意?”
  姚欢觉得,情郎这几句话,道理上,没错。
  对,她也并非纯血玛丽苏幻想者,从上辈子开始,她就最不喜欢蓝颜知己暧昧来暧昧去的故事。
  更不喜欢有些自命情种者,明明对方使君有妇、或者罗敷有夫,还要住到人家房子对面,整天写诗献去,四处宣扬“那是我的男神、女神”或者到了智能手机时代,人家夫妻还睡在一张床上没准备和离呢,就开始扮演精神情夫或者情妇,天天微信隔空谈心。
  可是,邵先生他,不是这样啊。
  虽然出于对他的尊重,姚欢肯定不会在不必要的场合,透露邵清过去的问名之举,但邵先生他,确实曾经想娶自己这具身体的旧主人——姚家姑娘。
  他不是暧昧,是错过。
  他一旦发现已有缘无份,也从无挖墙脚的猥琐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