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13节
  张尚仪叹口气:“哎,苗灵素来禀报苏颂和那姚氏竟然得了草灰蛇线,我也着实吃惊。本来,只要皇后被拖入巫蛊厌胜之中,我便可以说动章惇和刘贵妃试试,一个在政事堂,一个在毓秀阁,内外都吹风,官家想追废宣仁太后,正好连孟氏一并废了。而废后,历朝历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曾布那样自诩不群不党、心系国祚的伪君子,又是向太后的人,还不得跳出来和章惇硬杠?出头的椽子先烂,章惇和曾布呀,都会烂,一个是助长奸妃气焰、烂在卫道士们的嘴里,一个是外臣干涉后宫、烂在官家的心里,这东府西院的两根椽子,鹬蚌相争,得利的还不是你们蔡家?”
  蔡攸挑起一大撮茄瓜鹌鹑齑,嚼了咽下,道:“阿父说,机会慢慢再找,他虽与叔父(蔡卞)最近争执得有些厉害,但曾布若在官家耳边嚼舌头、要外放他,叔父好歹还是会给他说话的。”
  “你叔父是明白人。章惇有勇无谋,你叔父妇人之仁,御前只他两个,斗不过曾布这老狐狸的,你阿父这样得力的左膀右臂,怎能教曾布使坏给卸了?”
  蔡攸皱了皱眉,道:“尚仪这几日可探过官家口风,此事,官家还要追查与否?”
  “想查是一回事,查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皇后知晓有人觊觎她的后位,那半路杀出来、不知好歹的苏颂没死,吕五娘和苗灵素两个小角色倒死了,局面这般,又如何呢?凭这些,怎么继续查?再说了,我只问你,若你是那朝中不知原委、看个热闹的绿袍郎君,你觉得,最觊觎皇后之位的,是谁呢?”
  “刘贵妃。”
  “那你觉得官家还会愿意查下去吗?”
  蔡攸明白过来,讪讪笑了。
  “刘贵妃独得盛宠,又刚生了皇子,官家怎会舍得让她置于朝官们的非议猜忌之中。让你阿父放心吧,此事,到此为止了。”
  蔡攸起身,去看了看汤瓶中的水,一面道:“小弟每回与尚仪请教,都受益匪浅。不止风云大事,庖厨之事,也如此。此前尚仪教了素蟹粉的方子,小弟让府里的厨子做给阿父吃,阿父赞不绝口,说开封城饭食行的顶尖馆子,也捏不出这般巧心思来。”
  他带着一脸的马屁笑,望向张尚仪。
  却见她眼里阴鸷之色闪过。
  “只便宜了姚氏,竟捡回一条命。她坏了吾等的好事不说,还得了官家的赏赐、皇后的器重。也不知这么个四处招摇的小贱人,怎地八字如此旺!”
  “尚仪烦她,这还不好办?她又没被官家纳为妃嫔、护在宫里,吕五娘怎么死的,那姚氏也可以依样再死一回。”
  张尚仪摇摇头:“此事一旦风平浪静,就莫再去起波澜。对了,你阿父今岁知贡举,情形如何?”
  蔡攸道:“考生们知趣得很,十之都颂扬绍述新政,那曾纬也是。”
  顿了顿,又补一句:“尚仪放心,他的名字,必能在一甲。”
  第199章 新装备:咖啡行首
  京师榷货务公廨中。
  对辽榷货司提举王斿,恭恭敬敬地将苏颂让至上座,又对余下的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拱手行礼。
  前几日,官家身边的亲信都知梁从政,以及王斿的嫡亲舅舅曾布曾枢相,都知会他,根据官家口谕,已赋闲的苏颂苏相公,将带人来与他议事。
  王斿今年三十多岁,进士及第后,在京城官场已经摸爬滚打了十来年。
  他是王安石的亲侄儿、曾布的亲外甥,算得成色较足的新党子弟,因此元丰年间入仕时,就进了熙丰变法后重获实权的户部。
  其后,神宗晏驾,元祐年间,旧党全面起复,王斿因少年时拜苏轼为师,精研蜀学,执掌户部的苏辙对他也并未为难,用了他三两年后,将他荐来了太府寺榷货务。
  京师榷货务,可是个肥差。
  这个衙门里,甭管提举茶酒香药,还是提举边贸榷场的,经手之事皆能四两拨千斤,每岁年节,不知多少仰仗着朝廷做买卖的商人,来偷偷送礼,试图巴结王提举。
  王斿觉得,自己身上有临川王氏、南丰曾氏的家风烙印,又经二苏兄弟调教过,岂能是贪腐之人。银钱绢帛、珍玩玉器,他绝不收受。
  偶尔留下些古籍字画,权作与对方赏析赏析,约定过几日便要还回去。
  至于最后没还——嗯,那是因为忘了。
  曾纬今日,遵了父亲曾布之令,陪同苏颂、引领姚欢和邵清,来与自己这位表兄打交道。
  表兄算个能吏,这几年与河北诸州精诚协作,将宋辽榷场管得不错,弄回的银钱不少,弄回的辽布供给殿前司军服,也得了官家的赞誉。
  曾纬时常听曾布提起,想到自己总是要进入京城官场的,原本也愿意多向王斿请教请教。
  只没料到,却是陪着面前这三个人来。
  即使按照父亲的宽慰,吕五娘与苗灵素的古怪案子,官家已不会追究,姚欢此举实际是救了福清公主一命,她能同时在官家与孟皇后那里存了人情,自是一桩好事,但曾纬依然难以完全涤除心头的不快。
  欢儿和苏颂、邵清交游,醉心于捣鼓什么胡豆饮子的,也就算了,此番差点连命都搭上……
  倘使她已是曾府四房儿媳,太太平平地坐在宅子里,哪至于惹来这些风波?
  有些画面,无法很快就从脑海中抹得一干二净。
  曾纬此刻见到姚欢明明穿着自己送她的那件薰过婴香的褙子,里头襦裙的领子严严实实地遮到了下巴,他却总想起她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苏颂宅里、又教邵清一把搂住的场景……
  曾纬只得不停地默念父亲的话——“先让她将官家叮嘱的事办好,我才好去与官家说你们有情,求官家赐婚”
  上座里,苏颂与王斿寒暄了几句,便进入正题。
  苏颂致仕前,出使辽国的经验十分丰富,数次公务途中,亦去看过雄州等地的宋辽边境榷场,因而说的,都是行家话。
  王斿知晓官家重视此事,乃与岁币能否回流、商税能否增加有关,自己也是要上劄子、甚至亲临御前算账给官家听的,故而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待苏颂开完了头,邵清说了番客海船自登州入舶胡豆的估计运力和要价,姚欢说了每市斤胡豆烘焙研磨后制得饮子的大致剂量,王斿细忖一番,觉得很可一试。
  “按照这位邵郎君所言,生豆没有香料那般娇气,好运一些,应有不少商人愿为之。苏公,在下想来,这胡豆可比照香料,由登州市舶司交割给当地榷货务后,分为两路,一路直接北上河北东路,至雄州等地的榷场。一路则经漕运往西到开封,由我京师榷货务接收,先将给宫里的留出来,然后分售给商贾去卖。”
  苏颂点头:“北路商人将胡豆运入榷场卖掉给辽人后,由朝廷的场监批了交引,来你京师榷货务兑付即可。”
  王斿与苏颂的言语往来,姚欢凝神细听。
  结合从前的知识,她大致明白了,王斿所在的京师榷货务,还承担着银钱兑付和为皇室挑选货物的功能。
  首先,即使是国家垄断的货物,国家也并不愿意运输,因为底层胥吏的行政效率,良莠不齐,无法保证。商人则不同,朝廷只要与商人定契抽成,商人就像给朝廷运茶、运盐、运香料一样,愿意用自己高效的物流力量,将咖啡豆从登州口岸运到辽宋边境的榷场,甚至入场与辽国商贾交易。
  其次,在这国营的、由朝廷派兵监督的榷场里,大宋的商人卖了多少货、拿了多少钱,都是要交账的。交完账,算清楚自己的抽成,商人也并不需要直接去雄州知府或驻军拿钱——因为拿钱上路太不安全。他们可以直接拿了官方盖印的交引,回到京师提现。
  再次,就像贡茶和御用香料一样,对于胡豆这种或许将风靡大宋的饮子,赵宋皇室自然也要挑去头货。因而,既然一开始就实事榷货制(国营垄断)在对内售卖给大宋官民的胡豆里,榷货务肯定要先卡下送进宫里的,然后再批发给开封的豆商。
  只听王斿带了商量之意问苏颂:“苏公,劄子我先这么写,至于有榷场的几个州,周遭可有水力与人力烘豆、磨豆,我待着人去问分明了,再向苏公请教水运仪械如何置办?”
  苏颂道:“莫忘了官家还有吩咐,你与惠州苏学士去信问问,彼处的气候、地形与风物如何。胡豆海运固然可行,但海船既能到登州,也能到北辽。而胡豆树却只能在我大宋南方种植,漠北苦寒之地活不得。故而,只有如姚娘子所说,将胡豆树引种入大宋,方能让此物如茶叶一般,真正成为从辽人口袋里掏大钱的东西。”
  姚欢适时地接道:“况且,倘使能如茶叶般遍植,在宋境内听任通商,平民百姓买来喝,也容易些,还不贵。”
  王斿听了她这句,想到舅舅曾布和自己说过,胡豆饮子正是这姚氏创制的,在市井售卖获利,而这姚氏又被大表兄曾缇认了义女。
  王斿这般八面玲珑、心思多窍的人,自然要往“好处”二字上去思量。
  他于是笑道:“对了姚娘子,听枢相说,你在竹林街有间正店,所营的胡豆饮子,于朝臣中颇有佳名。你既有大气量,不独藏秘方,肯向朝廷建言献计,理应得到官府的嘉许。在下就去与开封府相熟的同僚说说,设立胡豆行,由你来做第一任行首,如何?”
  行会?行首?应该就是和姨母所入的饭食行、邵清帮自己讨过钱的地屋行类似的行业组织?
  咖啡行业协会?
  姚欢还未深想,却听苏颂缓缓开口道:“老夫记得,神宗朝时,尊伯父王荆公(王安石)面圣时就说过,家中一位洗涤仆妇的儿子,因有几分做炊饼的手艺,想在城中开个炊饼摊儿度日,却交不起饼行的会费,他便做不得这买卖。老夫权知开封时,总算进言官家,废除了强制入会、方可经营的规矩,官府利用行会来科索商贾、又逼得入会的商贾欺行霸市的局面,才少了些。姚娘子行事端方,她来做行首,甚好。”
  王斿附和着,心道,这人情,我也不是卖给你的。
  他的目光往曾纬投去,不由愣了。
  自己这风姿翩翩的表弟,方才还眉梢眼角皆是温润之意的,怎地此刻的面色,分明一沉。
  第200章 熟醉小龙虾(上)
  出了榷货务的大门,苏颂回头看看三个年轻人。
  他们的表情,都像春天的景致,却又各有特点。
  邵清容色沉静,眉眼间波澜不兴,只一层淡淡的温润之意,有着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轻柔和煦。
  姚欢的眼中晶芒闪耀,生机勃勃,教人想起被融融春阳照得透亮的嫩叶或花苞。但紧抿的双唇和偶尔一蹙的眉头,又显示出,她的神思,宛然冰雪初融的河水般,正在一点点奔流起来,或许是为了给她带来一桩又一桩的灵感,一个又一个的点子。
  而曾纬,这个就算放到汴京城最儒雅俊美的一群贵公子中、也能叫人一眼看到的枢相家四郎君,此刻的神情,有些雾蒙蒙的,如经历几阵沥沥春雨后的林梢,看不清,道不明。
  苏颂的岁数,比这三位晚辈的年纪加起来还大,又掌握了足够的信息,岂会真的品不出曾纬的心思。
  这后生,听到姚欢要做胡豆行行首时,面上就隐隐露出犹疑彷徨。
  如今的开封城,虽风气较立国之初更为开明,内廷六局中的一些年轻女使,由皇家指给宫外的小官小吏做妻室后,反倒被达官贵人的族学争相聘去,为学中的小女郎们教授诗书礼仪,甚至担纲学馆馆长。
  只是,族学与商行到底不一样,同样看起来具有走出深宅、抛头露面的意味,商行行首、行副们,要打交道的人、要应对的局面、要花的时间,怎么可能与族学女师傅端庄典雅的坐而论道同日而语。
  况且,曾府是何等人家?女眷连打理族中产业的事都不必做,不应做,遑论出面行商?
  苏颂这般思量,也觉得自己对王斿建议的推波助澜,有些为老可憎、不虑人情了。
  说起来,此番风波里,是四郎与邵清夜闯苏府,救下他苏颂的性命,他怎能一待尘埃落定,就视这全心全意要迎娶姚欢的四郎若无物一般。
  正思量间,却听不远处城墙下朝廷唱榜的地方,锣响阵阵。
  待往来路人聚了过去,每日负责唱榜的官员,开始中气十足地念榜,将朝堂上下这些时日的紧要公事,周知士庶。
  忽地念到中太一公使苏颂合力姚氏、挫灭一桩宫内外小人谋害福庆公主的阴诡之案时,看热闹的人里,有爱显摆自己消息灵通的闲汉,高声道:“那姚氏,原本是个为西军夫婿守节的小娘子,枢密院的曾枢相,或为勉励三军官健之故,认下她做了孙女。”
  “那她怎会又与苏相公熟识?”
  “嘿,嘿,听闻小娘子长得模样俊俏,自是招人喜欢。”
  “喔……莫非是,一树梨花压海棠?”
  “据那夜值番的军爷说,小娘子被救出来时,模样不大体面。”
  “怪不得立得如此大功,官家也不将她诏入宫去,封个美人。”
  “尔等住口!皇城根下,威严肃穆,岂可如此出口无状、妄议朝官、伤及良民,再放肆胡说,叫军吏枷了你们去!”
  唱榜官横眉怒目的几声断喝,煞住了污言秽语。
  人们一哄而散。
  短暂的瞬间,曾纬只觉喉头冲上一股甜腥。
  但他很快压了下去。
  若动不动就喜怒形于色,自己只怕连眼前这姓邵的小子都不如。
  “孩子,老夫年老昏聩,防人不慎,委屈你啦。”
  苏颂尴尬又无奈。
  姚欢乍听之下,也觉得不堪入耳,但她毕竟是个魂穿的现代女子心性,想到自己读过的勒庞《乌合之众》许多个体淹没于群体时,就会表现得如此猥琐、失智、情绪化,又譬如后世无处不在的网络暴力与键盘口水,她倒并未感到气血上涌的急怒。
  这一边,不待姚欢作答,曾纬已向苏颂道:“苏公,君子坦荡荡,岂畏人言?人病而我食药,哪有这般道理。欢儿本就有勇有义,又幸能常得苏公指点,此番她所作所为,毫无可指摘之处。市井浮浪之言,只如平地怪风转瞬即逝,何必当回事。苏公和邵兄上马车吧,我和欢儿送你们回去。”
  苏颂听曾家四郎如此通达明理,不免比当初见他毫不遮掩与姚娘子有情时,更为惊喜。
  曾子宣果然教子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