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缠春山 第65节
  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出了殿,许久,百里息才看向殷芜消失的宫门。
  他将药方在烛火上点燃,药方燃了一半,他又改了主意,把那燃得正旺的药方收入掌中捏灭了,掌心再次摊开,只剩半张边缘焦黑的药方和一点灰烬。
  “我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他嗤笑着叹自己的虚伪。
  他将那半焦的药方递至唇边,眼中倦意更甚,一口将那药方吞了下去。
  第65章
  “各州神庙如今都已关闭, 不再受教众供奉,各州郡的主官也将州内百姓编录成册,后续收缴税款之事也在持续推进。”霍霆才回京, 便来临渊宫禀事。
  自六月以来,神教开始推行新税法,并将传承了数百年的教义废止, 新拟律法,约束神官百姓。
  同时潜龙卫开始参与州郡政务,帮助州郡主官推行新律法,维持州内安宁。
  一切进展尚算顺利,偶尔遇到些势力想阻挠,也不过螳臂当车, 很快便被按下去。
  “做得不错。”百里息立于窗前, 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便是夸赞的话也没什么情绪。
  “明日圣女灵柩要送去镜明山安葬,同行护送的仪仗已安排好, 大祭司可要同去?”圣女六月重病不治,灵柩在戒塔中已停了许久,年前便应该入葬镜明山地宫了。
  圣女薨世, 举国悲痛, 哀殷氏神族自此殒殁, 大祭司下谕小戒半年即可, 所谓小戒就是初一至初十不能食荤腥、办喜事,还有一些细琐的要求,但已比大戒要松泛很多, 等圣女灵柩入土,小戒就也可解除了。
  百姓悲痛不已, 神教内的人却知那棺里是空的,不过是演一场戏给人看罢了。
  “圣女灵柩入土是大事,本座同去。”
  半个时辰后,霍霆离开,殿内重归平静。
  百里息看了一会儿奏疏,并无新事,便随手抛下出宫去了。
  他打马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似和众人都隔了一堵透明的墙。
  殷芜离开已有五个多月,他如愿变回了那个无欲无求的神教大祭司,甚至比原来更加无欲无求,从里到外都是空的。
  这本应是他所求的结果,可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并不好受。
  入冬便下了几场雪,重重青山覆雪,他纵马跑了起来,朔风割得脸疼,百里息却觉得痛快。
  晚上回临渊宫,那堆积似山的奏疏依旧看不下去,索性都丢在一边不看。
  熄了灯,百里息仰面躺在床上却无睡意,呼吸沉重了一瞬,终于伸手摸向床的一角,玉蝉触手冰凉,之前被殷芜扔在角落,他一直没动,今夜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
  身体里的空虚似乎被填补了一些。
  *
  神教最后一位圣女的棺椁封入地宫,殷氏血脉自此断绝。
  百里息立于神崖之上,那股厌世自毁之意再次卷土重来。
  殷芜留下的那张药方被他毁了,可体内的极乐蛊似乎也沉寂下去,于是带来一股极度的空虚,这股空虚太过磨人,甚至比极乐蛊发作时更令他难以忍受。
  掌心的那枚玉蝉已被摩挲得温热,百里息终是耐不住心中热切的期望,不管不顾骑马奔赴大旻的北地而去。
  殷芜离开后,他并未派人跟着,可她的踪迹并不难寻。
  从镜明山到冠州境内需要十日,若是他走得快些,还来得及同她一起守岁。
  第七日夜里,百里息进入冠州,冠州主官薛安泰是黎族获赦后新换的,得知大祭司即将来到冠州的消息后,早早便守在城门处。
  “大祭司想寻的人现已查到,黎族如今的族长名唤郁岼,半年前他们一行人回到冠州境内,黎族人虽已是自由之身,可多数并没有房产田地,下官将芮城那里空闲的土地拨给他们,郁岼此时就在那里主持修建房屋,安顿族人。”
  这是薛安泰第一次面见神教大祭司,心中不免忐忑,说话便斟酌再斟酌,“郁岼有一个女儿,似乎唤作‘蝉蝉’,并未跟郁岼去芮城,而是留在了这里,所住的地方不远,就在两条街以外的春宁巷。”
  “带路。”
  薛安泰看不出百里息的喜怒,心中不免紧张,额上都沁出薄汗来,恭恭敬敬将百里息引入了春宁巷里。
  巷子的尽头是一扇暗红的院门,一枝白梅从院墙上探了出来。
  “便是这里的,可要下官去叫门?”
  辰风拦了薛安泰,道:“不必,还请薛大人对今日之事保密。”
  薛安泰自然听从,带着几个亲信撤了出去,可心中到底还是打鼓,让属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公事也要更加勤谨,免得在这年下出了纰漏。
  此时已接近子时,院内静悄悄的,百里息沸腾的血液忽然就凝滞下来,只要他敲门,就能看见殷芜,他已经将心底的戾气压了下去,不会再伤她了,可这样突然闯入她的生活实在卑劣。
  他让殷芜走,她便得走,他想见殷芜,她便得回来。
  “主上,可要叫门?”
  百里息抬头看了一眼那支白梅,顿了许久,缓缓道:“回去罢。”
  离她远一些,别再打扰她的安宁了。
  辰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想开口问,百里息已经转身往外走。
  眼看就要出了这春宁巷,巷子尽头忽然出现一道娇影,百里息闪身隐藏在一堵墙后。
  来人穿着藕色夹棉斗篷,身材纤细高挑,只是步履匆匆,等离得近了,才看清她怀里抱着个女童,女童满脸通红,似在发烧。
  “阿蝉,瑶瑶难受。”女童抱紧殷芜的脖子,把烧得滚烫的小脸贴了过去,试图让自己舒服一些。
  少女不施粉黛,眸含秋水,停住脚步用斗篷将女童裹得更紧一些,柔声哄道:“瑶瑶乖,一会儿茜霜拿药回来,瑶瑶吃了就会好的。”
  可女童依旧哼哼唧唧的哭,殷芜一边耐心的哄,一边快速闪进了那道暗红的院门里。
  人进去了,殷芜哄人的甜软声音依旧隐约可闻。
  百里息看着那道半掩的门,忍了又忍才没跟进去。
  “主上?”辰风唤了一声。
  “你说那是不是我和她的孩子?”
  “啊?”辰风讶异,“主上,那女童看起来两岁多啦,圣女才离开半年。”
  圣女即便想给您生,也需要时间不是?
  “主上,还……回京吗?”
  *
  瑶瑶出生后便同母亲分开了,父亲更不知身在何处,机缘巧合下落到殷芜手里,便一直跟着殷芜生活。
  冠州一连下了几场大雪,滴水成冰,瑶瑶便害了风寒。
  好在大夫看过说不碍事,吃几副药退了烧便好。
  殷芜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总算哄着瑶瑶喝了药,下半夜也不敢睡,擦身喂水,天亮时体温总算降了些,悬着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茜霜煮了粥端进来,道:“大夫说能退烧便不碍事,姑娘喝些粥休息去吧,熬了一夜了,这样怎么吃得消。”
  殷芜便也不再坚持,回房休息去了,睡得正昏沉时,听见外面有些嘈杂,可实在疲惫,翻个身便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晌午,去看瑶瑶,见那两岁多的娃娃小脸通红,精神却不错,茜霜正在喂她吃粥。
  见殷芜进来,便伸着手要她抱,嘴里还嚷嚷着“阿蝉阿蝉”。
  茜霜觉得受了冷落,掐了她小脸一把,气道:“小白眼狼!”
  瑶瑶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反对茜霜笑,露出两颗豆大的门牙。
  殷芜接过碗,正要说话,阿满掀帘从外面进来。
  “前儿才下的雪,怎么今天又下上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阿满是郁岼收养的孤儿,年龄和殷芜相仿,会一点拳脚功夫,郁岼便让他就在殷芜身边照应。
  茜霜过去帮他扫掉身上的雪,笑道:“你脚程倒是快,昨天下午往芮城去,今个儿竟就回来了。”
  “姑娘让我去给族长送护膝,我就是跑断了腿也要赶紧送去。”阿满涎着脸道。
  “族长可说什么了?”茜霜问。
  “族长说天寒地冻,让姑娘尽量少出门,芮城那边的族人也要安置好了,年前族长会和郁宵少主一起回主城这边,陪姑娘过个热闹年。”
  阿满又说了些芮城那边的事,外面便又嘈杂起来。
  茜霜觉得奇怪:“这巷子里住的人户不多,怎的今日竟这样热闹?”
  “我回来时见对面院门开了,有人正往里面搬东西,应是有人买了那院子正在搬家。”
  那边院子里,辰风正忙得焦头烂额,这院子荒废了太久,屋子里都是尘土,他又要找人来打扫,又要去寻做饭的厨子、伺候的下人,事事都得他干,偏偏事事他都没干过,干起来便甚是吃力,于是赶忙传信给厉晴江茗,让她们日夜兼程快来冠州救命。
  *
  瑶瑶喝了两日药,已经不再发热,只是病还没好利索,所以便比平日闹些,吃饭睡觉都要找殷芜。
  这么折腾了几日,殷芜便一直在家哄瑶瑶,没出过门,于是过年采买年货的事都由阿满和茜霜去办。
  这日,两人才出门,便有人叫门。
  殷芜抱着瑶瑶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个中年男人,身穿朱红官袍,身后还跟着两个官差。
  殷芜曾远远见过薛安泰一眼,又听郁岼说这位新上任的主官颇为清正,对族人多有照拂,不免心生感激,行了个福礼,问道:“请问大人寻来可是有事?”
  薛安泰哪有胆子受殷芜的礼,往旁边让了让,说话也和气:“有位仁义公子在外地救济了几个黎族的孩子,今日将人送到了府衙上,但那府衙内都是粗人,没照顾过孩子,本官本想将那几个孩子送到芮城,又担心孩子们舟车劳顿累病了,忽想起郁族长在春宁巷里似有家眷,便冒昧寻来。”
  “已经到了年下,大人还因族人之事奔波,小女感激不尽,那些孩子倒可以送到这里来,等家父回来后,再去大人府上登门致谢。”
  薛安泰不敢占功,忙道:“本官并未做什么,倒是那位公子实在是仁义之人。”
  话说到这里,薛安泰便不敢再说了,只因百里息的心思他也猜不透,怕自己弄巧成拙,反坏了他的事。
  “待家父归来,定去拜访那位义士。”反正再过两日郁岼便要回来,这事他出面才够庄重。
  薛安泰含混应下,又同殷芜说有事随时去衙署寻他,再寒暄几句便离开了。
  到了中午,早上陪同薛安泰同来的两个官差便送了人过来,总共是五个孩子,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黎族得赦之后,他们便流落在外,之后被寄养在京中某官署里,这事还是辰风办的,本想等人多些再一起送回冠州的。
  可如今这个时机似乎更合适,于是让厉晴来时将几个孩子一起带过来。
  这几个孩子流落在外,殷芜以为定吃了不少苦头,谁知送来一看,竟是各个满面红光,穿的衣服也暖和,心中对那位援手的义士更是感激。
  他们是被卖到京城里的,也吃了不少苦,如今到了殷芜这里,殷芜不用他们干什么,可他们却不闲着,扫雪、打水、砍柴、烧火,殷芜时常恍惚倒地是谁照顾谁。
  院子热闹起来,瑶瑶最开心,倒是没有原来那样缠殷芜,极喜欢同这几个孩子玩,殷芜也总算能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