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知锦华_分卷阅读_40
  穆子石却展颜一笑,道:“殿下,描这字并不算有趣,我给你画幅梅花图消寒可好?”
  梅花图在民间尤其是茶楼酒肆等闲常见,有“素梅一瓣染成朱,画出九九消寒图”之说,但宫中却只用诗或字,齐少冲年幼,尚未出宫见识过民生百态,因此一听之下,果然十分好奇,问道:“梅花图怎么消寒?”
  穆子石不急于作答,铺开澄心堂的纸,取一支玉兰蕊的羊毫笔,屏息凝神,运笔如风,刷刷点点,笔触如雨,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已画好一幅水墨梅花图。
  三年来在乌世桂指点下,穆子石的书画大有长进,乌世桂擅画梅花,穆子石也颇得其韵,这一幅图虽不染色,但运墨焦浓淡重青,俨然五色俱足,其神采更是香枝苍苍,傲雪风流。
  齐少冲拍手赞道:“这幅梅花画得很好,秀姿挺拔,怡然自得。”
  穆子石洗净了笔,道:“殿下请细看,这树梅花可有什么蹊跷?”
  齐少冲仔细一瞧:“花瓣俱是空心,不曾着墨色。”
  略一思量,已懂得这梅花图的用法,数了一数,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这一树梅六枝有花,开十六朵,花分五瓣,共是八十瓣,子石,数九八十一天,你可少画了一瓣!”
  穆子石一根手指在梅树下方虚虚一点,眼神透过浓密的睫毛,狡黠而得意:“这是一瓣落花……东风吹落玉胭脂,堂前飞燕子。”
  齐少冲本身直肠直肚的率真,但不知为何,每每看到穆子石随处可见的剔透心机,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咬牙切齿的欢喜之情,他心里的那些个弯弯绕,仿佛无数把蘸了蜜糖的小钩子,轻而易举的就让自己拔足不得。
  这种恋恋不舍,幼时只是一意亲近,少时是一路扶持,待到最后,恍然一回首,谁知竟是泥足深陷了。
  穆子石见齐少冲语塞,忙选了一支细细的点梅笔,调好浅绛色,递到齐少冲手中:“殿下可以涂第一瓣,嗯,今日晴好,殿下不妨只点花瓣下方。”
  齐少冲提笔刚要描染,忙侧头问道:“为何只点下方?”
  穆子石道:“上点为阴下点晴,左边涂雾右涂风,若逢下雪当中点,圈中加圈半阴晴。”
  齐少冲盯着画有些迟疑:“这样点好看么?”
  穆子石忍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民间最简陋的数九,只在纸上画八十一个圆圈,便是这样点。”
  齐少冲方知上当,一笔涂满一片花瓣,气哼哼的撒腿跑了,却不忘把梅花图一把抓着带走。
  穆子石打发走了齐少冲,笑眯眯的长吁一口气,碧落不甚赞同的看他一眼,穆子石眨眨眼示意无辜,拖长了声音软软道:“又给我脸色看……”
  碧落叹道:“这些殿下哪一个是好招惹的?你呀,真让我操心。”
  说着却从暖炉上端下来一碗奶酪:“用一些罢!天冷了呢,该多吃点儿,御膳房已备好饺子,只等晚上再吃。”
  穆子石接过碗,闻到暖暖的一股奶香温馨无比,上下打量碧落,见她鹅蛋脸红扑扑的,腰细溜溜的,胸却鼓鼓的,正是桃李秾华,脸一热不敢再看,低头吃一口酪,问道:“姐姐今年多大了?”
  碧落见他耳朵尖儿都红了,哪有不明白的?当下正色道:“你让我在脸上亲一下,我就告诉你!”
  穆子石一口呛住,吭哧吭哧的咳了起来,感觉自己被调戏了,却没有那泼天的狗胆调戏回去,只得假装没听见。
  碧落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脸颊:“过了年就十岁了,还这样脸皮嫩……我十八了,再伺候你这小祖宗几年,也该放出宫去啦。”
  穆子石看她满脸憧憬之色,道:“宫里不好么?你很想回家?”
  碧落本就认得几个字,这些年跟着穆子石,更学了西瓜大的学问好几担藏在胸中,蹲下身来搂着他,柔声道:“当然想啦,梁园虽好,终非故乡,我家乡在江南牛角镇,虽不富裕却也能过活,爹娘还有四个哥哥妹子都在那儿等我呢……我出去只是有些舍不得你,唉,不过到时候你也长大了,会不会去瞧瞧我?”
  穆子石靠着她柔软芬芳的身子听她絮絮道来,碧落虽是宫婢,对自己却是温柔体贴如姐如母,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舍,一时就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碧落摇了摇头,笑道:“你大了肯定要入阁拜相的,到时官居一品紫衣金冠,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奴婢?”
  穆子石猛然抬头直视着她:“我记得的,我记得你哄我睡觉给我掖被角,还给我梳头换衣服,亲手给我缝帽子棉鞋,每天给我准备吃的,剥松仁把指甲都劈了……碧落姐姐,我全记在心里了,一点一滴都不会忘!”
  碧落只听得嘴唇微微哆嗦,凝视着他愈显矜贵精致的面容良久,偏过脸悄悄拭去眼泪,轻声笑道:“你这张嘴,就是骗死了人,也不必赔命了!”
  穆子石用衣袖帮她抹了抹脸上泪痕,却道:“对了,我还会记住,你偷偷喜欢齐无伤!”
  碧落吓了一跳,忙红着脸啐道:“哪有……可不许胡说!”
  穆子石认认真真道:“你想嫁给他么?想的话我跟太子殿下说,把你赐给他,正巧过个几日,他就到宸京了。”
  却是存着个私心,碧落若回了民间,自己再想见她着实不易,若能在齐无伤身边,倒方便许多。
  不料碧落断然道:“不,以前或许妄想过,现在可不想。”
  “为什么?”
  碧落理了理鬓发,爽利道:“世子殿下身份尊贵,要娶也是豪门贵女,太子若把我赐给他,最多不过一侍妾,碧落虽卑微,却想着嫁一有情人,终身两不相负。再说我也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想在牛角镇用攒下的钱养一院子的鸡鸭,开个刺绣或者别的什么铺子,孝敬爹娘夫妻和睦,就再好不过了。”
  穆子石尚且不懂升斗小民粗茶淡饭的滋味所在,心道养鸡养鸭开铺子有什么快活的?觉得碧落那一脸做美梦的表情十分匪夷所思,不禁脱口道:“女人真是奇怪。”
  碧落好气又好笑:“你懂什么女人?人小鬼大……”
  穆子石冷冷一笑,低声似自言自语:“不奇怪么?陶贵妃明明嫉妒死了太子殿下,殿下一病,她却比谁都担心忧急的模样,又是诵经又是送汤药,皇后更奇怪,太子和七殿下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却一个捧在手掌心里,一个……”
  碧落脸色惨变,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别说了,你疯了不成?”
  穆子石拉开她的手,黯然道:“我只是觉得殿下可怜,替他不值。”
  描罢亭字第一笔,穆子石换了蟹爪小楷一旁想注些什么,想起齐予沛这些时日气色极好,往年咳嗽旧疾竟不曾再犯,这本是难得的好事,不知为何,心中却闪过一丝惶恐不安来,忙定了定神,注上:冬至,待春风重染,碧落恨嫁,子石笑她。
  碧落看见,忍不住啐他一口,穆子石笑嘻嘻的提笔要画她的脸,碧落转身就逃命,正笑闹着,门被一小太监轻轻推开,穆子石转眼一瞧,却是齐予沛缓步踱进来,携裹着一身寒气,穿戴俱是太子朝服,想是随着皇帝祭天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