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第26节
  她电话都没挂断,因为听见招娣低低地啜泣声,她一时有些慌乱……招娣从来都不是爱哭的人,从前,她爸爸那样折磨她,她都没有掉过一滴泪。而此刻,听着这一阵阵断断续续的哭腔,她心慌意乱。
  转身便准备往小区外走。有一块翘起的地砖,刚好将她绊了一下,方子聿见状,一把拉住她手腕。她被他温热的手掌攥住,突然回过神,抬眼看见他望住自己的眼神,心神竟然定了下来。
  “送我去医院。”
  “好。”方子聿握握她的手,点头。
  第39章 “我爱你”、“我想你”这六个字、这几个月一直在我脑海里,可是我没法说出口
  车子开到医院,刚停稳章若卿就下车住院部跑。方子聿一边找车位,目光一边追随她。虽然她说让他别担心快回去,但他仍旧放心不下。
  她在病区外的走廊上看见招娣还有柚柚。柚柚见到她,开心挣脱招娣的手,张开双臂奔过来,她一把揽住柚柚,左右确认她完好无损又活蹦乱跳,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落下。
  “柚柚,”章若卿抱住她,小孩软软的小手贴住她脖颈,身上满是奶香混合消毒水味,她才安心,“你妈妈快吓死我了。”
  电话里招娣一直语无伦次,她这样的状态让章若卿以为是柚柚出了什么事,也跟着六神无主起来,幸好那时有方子聿,他虽然没说多余的话,稳稳当当开车,让她别着急、要镇定……她想到这里,突然回过头想确认他在哪里。果然,一抬眼看见他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柚柚记性好,一眼认出了他,小手朝他的方向挥舞,大喊:“叔叔也来了。”
  方子聿知道章若卿在担心什么,见到活蹦乱跳的柚柚,似乎也松一口气,伸手摸摸柚柚柔软的发顶,跟招娣打了声招呼,才对章若卿说,“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有什么需要一定记得告诉我。”
  招娣轻声谢过他,目送他走进电梯,才对章若卿说,“害你也跟着担心了,我也是头一次遇见这事,一时没反应过来。”
  章若卿见她眼睛红肿,拉她坐在长椅上,柚柚也心疼妈妈,小手握住妈妈的手,小声安慰她。
  “我爸查出结肠癌,县里的医院不敢确诊,让我们去大医院,但我心里有准备了。今天到这里,所有检查又做一遍,医生确诊了,晚期。”招娣说到这里,顿了顿,“老头还不信,梗着脖子说医生是庸医,他一个祸害应该活千年,怎么能得癌。”
  章若卿的心凉了一下。
  这医院里人来人往,寻医问药,人人都希望能有一个好结果,连虚惊一场都是一种恩赐,最怕的就是一纸诊断,宣告无能为力。
  “人真的不好说,春节那时候还跟我面红耳赤吵架的人,现在就睡在走廊那张床上。”招娣的视线望过去,病床上的人蜷起身子,只是雪白的一团,让她想起那只她捡到的小猫,也是这样缩在纸盒一角,等待命运的审判。“下午我就坐在这一直看,我都有点不敢认他,他什么时候是这一副样子的,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我印象里他不是在打我就是在打我妈,唯一没有动手的时候就是喝醉了。”
  董爸爸留给章若卿的印象是极深的。
  那是一年暑假,招娣从田里抓回了条巴掌打的小鱼仔,跟章若卿献宝似的说今晚终于有肉吃,可谁知话音未落,就传来董妈妈的大嗓门,水稻田的主人来告状,说招娣偷他家鱼就算了还踩坏了一大片水稻,问他们家打算怎么赔。
  董妈妈揪住招娣的耳朵,哭丧着说:“这事瞒不住,让你爸知道又是一顿打,赶紧给别人赔礼道歉。”
  招娣梗着脖子说:“我根本没有踩坏,鱼也是在田埂边上捡到的。”她话才刚说完,就被人一个推搡,差点栽倒在地。
  董爸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进来,照着还没站稳的招娣又打又踢,满屋酒气中只听见他在咒骂:“赔钱货,白喂你大米,养条狗都比养你值钱,当初生下来就应该把你卖给人贩子。”
  招娣不言不语,承受着她爸的毒打和咒骂,而董妈妈只是麻木的站在一旁,仿佛对眼前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章若卿在一旁被这一幕吓怔住了,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的手脚都没轻没重,没一会招娣脸色煞白,她本能冲了过去,护住招娣,肩膀挨了重重的一脚,疼得钻心。她连一脚都受不了,不知道招娣经年累月是怎么撑过来的。
  董爸见到有人挡在招娣面前,撑起眼睛看了看,见是章若卿才没敢再动手,毕竟别人家的孩子,打坏了说不过去,但仍旧不解气,抬脚踹了董妈,然后摇摇晃晃走出门外。
  那是章若卿头一次觉得,这样的父亲,没有其实更好。
  “…我妈知道是癌,让我别管了,”招娣垂眼,盯着自己手上那块刚蜕皮的老茧,那是从前她在计件工厂里打工,磨出来的,“小时候他就没管过我,我妈帮村里人做做临工养活我,后来我十五岁出来,没再要家里一分钱。我是可以不管他,但他毕竟是我爸,他生了我,他再混蛋我再恨他,也改变不了他是我爸。我没他脸皮那么厚,我怕别人戳脊梁骨,我怕别人说我没良心。”
  章若卿揽过招娣,让她伏在自己肩上,无声啜泣。章若卿的眼泪似乎也收不住了,她心疼招娣,被打被骂被忽视被厌弃都从不流泪的招娣,竟然为她的父亲流泪。
  招娣订了医院附近的酒店,章若卿陪她一起回去,安顿好柚柚,又点了清淡的粥给招娣。招娣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下。
  “今晚你好好睡一觉,我去医院陪叔叔。”章若卿见她状态实在不好,劝道。
  “没事。”招娣摇头,暂时没有床位,陪护只能坐在走廊长椅上,就算两人关系再好她也不可能再麻烦章若卿,照顾病人是最累人累心的。
  “万一柚柚中途醒了找不到你怎么办?我明天不用上班。”章若卿坚持。
  话说到这。招娣也只能作罢,“等柚柚他爸打点好酒店,下周把她接走,我也能安心陪他治病。”
  等招娣睡着,章若卿才回医院。已经是深夜了,她坐在住院部中心的小花坛边透了透气,抬头看见住院部大楼零零散散还有好些灯亮着,周围有病人的家属,似乎也是出来透ʟᴇxɪ透气,绕着花坛一圈一圈走,也有的就像她一般,沉默坐着。
  她坐了好一会,翻了翻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上一次跟章淑嘉通电话还是一周以前,而微信的聊天界面停留在了更早以前。她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有一种隐隐的庆幸。庆幸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不是她。
  她想跟章淑嘉说说话,但她们之间本就不是无事闲聊的相处模式,冷不丁想发点什么,还找不到话题……思来想去,她只是发了一句下周末如果有空就回去。
  方子聿从大楼里出来,一眼就看见坐在路灯下的她,坐在背光的阴影里,低头是在看手机,后背弯出一个弧度……他皱皱眉,心说也不嫌颈椎疼。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章若卿认出了他那双鞋,猛地一抬头,果然,脖子“咔嚓”闪了一下,疼得她五官皱成一团。方子聿下意识抬手想帮她揉揉,手举到一半,意识到越界,攥起拳头抄进外衣口袋。
  “还没走?”她没有注意到他奇怪的动作。
  “阿婆才睡下。”他说。
  今天阿婆不知怎么的,跟他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从他说到了周奕再到秦霏,他见老太太兴致好,没忍心打断,便由她去了。不过,他倒是遭了护士好几个白眼。
  “你呢?怎么自己坐在这?”
  她旁边的花坛边沿上,有几枚被随意丢弃的烟头,他没大在意,拂开坐了下来。
  章若卿没答话,盯住手机有一会,也没有等来章淑嘉的回复。
  之前在阿婆家吃饭那时候,她有观察到方子聿跟周奕的相处模式,虽然只瞥得一角,但她直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不像自己和章淑嘉一般剑拔弩张。
  “如果你想关心你妈妈,你会怎么说?”她问。
  方子聿没着急回答。他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那天在她家里见到章淑嘉的时候,他就猜到她们之间的矛盾已日积月累。他看着她因为紧握住手机,而微微泛白的手指关节,心没来由的像被针刺了一下。
  “我其实一直都很羡慕你,羡慕你无拘无束自由得像一片云,无视规则规训,从不瞻前顾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的时候就绝不开口。后来我想我那时候之所以喜欢你就是因为我们太不一样了。就像现在,你遇到跟我同样的情况,我猜你一定是用最直白的方式,说‘我爱你’、‘我想你’,这样的话对你来说很容易。”章若卿无声笑了笑,她居然会和他在这样的地方讨论这样一个话题。
  晚风有些凉,再不进去万一董爸醒来找不到人可不太好。见他也沉默着,她站了起来,往院大楼的台阶上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听到方子聿的声音:
  “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容易,”他沉住声音,“至少对你,‘我爱你’、‘我想你’这六个字、这几个月一直在我脑海里,可是我没法说出口。”
  第40章 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吃到了一颗心心念念很久但过期了的糖
  章若卿失眠了。
  当然,在医院走廊上那样嘈杂的环境,失眠很正常。可是,她知道,失眠的原因远不止于此。
  嫣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她坐在长廊的椅子上发呆,脖子上挂着一个 u 型枕,盖着一条灰色绒毯。
  “嗯,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嘛。”嫣然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捏住毯子,帮她将落在地上的一角往上扯了扯。
  章若卿木着一张脸,摇摇头,说:“别人的。”
  “哦。”嫣然倒是没继续往下八卦。
  章若卿取下脖子上的 u 型枕,活动活动僵硬了半宿的肩膀,说:“叔叔已经转到病房里了,右手边第一间,你要去看看吗?”
  昨天,嫣然也接到了招娣的电话,请自己帮忙找找床位。当时他们正好在婆婆家吃饭,她没在饭桌上说,等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趁谢淮到厨房给婆婆拿水果,她跟谢淮提了一嘴,谁知婆婆正好进来听到了,便说起前一阵子也是帮她朋友找了张床位,托了多大的人情,现在那人还在念叨。
  “大医院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生老病死都是天意,我们谢淮脸皮薄,哪里愿意欠人情”,婆婆原话就是这样说的。嫣然听了没再说什么,后来回家,谢淮问她还需不需要他打电话问问,她谎称自己同事能帮忙,谢淮也就真的没再管,自顾自睡觉去了。
  早晨章若卿突然告诉自己床位找到了,她吃了一惊,但电话里章若卿没细说,只是含糊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不急,招娣去给你买早餐,等她来了再一起进去。”嫣然说。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男人拎一袋早餐,从电梯里走出来。许是也同样在医院熬夜的缘故,他脸色倦意浓重,但依旧没有盖住那一身的自如,长腿一迈朝,如风般朝她们走过来,将手上的东西轻轻一放。
  嫣然直觉,他应该就是章若卿口中的“有这么一个人”。她正好整以暇,看看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谁知,那男人一个没绷住,大大打一个喷嚏,将一个名场面活生生打掉。
  “感冒了?”章若卿本能问出口,问完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且关心过度。不就是打个喷嚏,至于么。
  不过,方子聿当然不这么想,心内如过山车一般:她是在关心我?关心我就代表还在意我,可是为什么昨天还走得那么决绝,头也不回?
  “这位是?”嫣然瞥一眼章若卿。
  两人同时开口,
  “客户。”
  “朋友。”方子聿看看章若卿,而后改口,“一开始是客户。”
  嫣然故作恍然大悟,“那么就麻烦这位客户送送我家章若卿,她熬了一夜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
  方子聿没等章若卿反应,一口答应,“保证安全送到家。”
  车子再次停到章若卿家楼下的时候,方子聿这次没让她直接下车,故伎重演又将车门落了锁。不过这次,他没敢造次,规规矩矩坐好,诚诚恳恳问:“我都送你回来了,能不能请我吃顿早餐?”
  他手掌一直没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紧紧握住,是在紧张。很奇怪的感觉,章若卿记忆里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不确信,不自信,小心翼翼地试探从昨晚一直到现在,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正是因为太清楚,她才不敢轻易有所回复。
  他还在等,头一次他这么耐心等一个回复,没有腆着脸要求她一定要答应或者二话不说替她做决定,额头是似乎沁出细细的一层薄汗,他甚至没敢抬手抹掉,生怕就这么一瞬间打破眼前的平衡,他和她一间仅存的那么一点平衡。
  “好。”章若卿答应,“不仅仅是一顿早餐,我和招娣还要谢谢你帮她爸爸解决了床位,谢谢……真的。”
  方子聿沉默了好一会,“我们之间,就只能这样了吗?”
  就只能这样了……可是到底应该怎么章若卿自己也很矛盾。如果下定决心到此为止,她也不至于昨晚失眠;可是如果重修旧好,横梗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依旧没有改变,她患得患失而且她并不认为自己是那个能让他降落的人。
  “我不知道。”章若卿坦然,“和你在一起就像是吃到了一颗心心念念很久但过期了的糖,我一面品尝它的甜,一面如鲠在喉。它很甜,真的,但遗憾的是,它过期了。”
  “我现在想的是我下周末要回家,因为好久没有见到我妈,我突然有些想她,我也后悔跟她吵架,所以要记得买她爱吃的水果回去赔罪。下个月我有场重要的考试,关系到我的职业规划,我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出我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可是最近都没有好好看书,计划表进度落下我要往前赶赶……还有老城区开了一家新菜馆,招娣和嫣然没去过,我们三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一定要不醉不休一次。”
  她一字一句细细数下来,发现真的有好些待办事项,一个一个完成打上勾,一定会很满足,“我想说的是,现在的生活我很满意。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像以前一直向往的那样,不再呆在茧里,跳出自己的舒适区,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里的舒适区。我做到了,最重要的是,我过得很充实……”
  方子聿垂下手,因为一直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发僵,“可是,感情上呢?你从你的茧里走出来了吗?”
  他一针见血,将她问到哑口无言。
  最后,两人都沉默没有再开口,他解开车锁,让她下车。
  章若卿站在原地,看车子钻过羊肠小巷,直至消失不见。
  她承认,遇到他,她有那么一刻又想要躲回茧里。
  那天以后,方子聿像人间蒸发一般。
  有好几次她去医院,明明只隔了一层楼,可她一直没有再碰见他。有时候阿婆知ʟᴇxɪ道她也在医院,会和她在小花坛边走一走,还会把周奕炖的各类滋补的汤分一份给她,心疼她没几天都瘦了一圈。
  秦阿婆出院那一天,周奕和秦霏都在唯独没有方子聿。办完出院手续,她送阿婆走出医院的时候,阿婆叮嘱她等忙过这一阵子,一定要去家里吃饭。
  “阿婆给你做拿手菜……你别敷衍我,说来就一定要来,反正我知道你工作单位,我去那等你。”
  “好了,妈,”周奕笑说,“哪有你这样吓唬人的,真把人吓唬跑了不来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章若卿赶紧圆场,“阿婆的手艺我一定要尝尝。”
  目送阿婆上了车子,跟她挥手告别,章若卿往回走,路过便利店的时候,她想起招娣有一天突然提起想吃小时候她们爱吃的可乐味棒棒糖。她说,突然想吃点甜的。章若卿明白的,招娣这阵子心情总是不好,起起伏伏的。
  柚柚被小田哥接回去那天,临走时将一张银行卡交给招娣,里面是这几年他闲时帮人做散活攒下的钱,原本想作给她们母女存下的应急钱,如今董爸这样的情况,他拿出来交给招娣。小田哥心疼招娣,也清楚她和董爸之间的关系,他交给她就代表他是支持她的决定。救,尽力救,只是因为他给了招娣生命。
  嫣然这一阵子,也有些怪怪的。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一般她是那个小太阳,开导这个又骂醒那个。可是最近,章若卿发现她老是发呆,心事重重。她医院,银行两头跑,一直找不出时间问问嫣然,直到有一天听到嫣然在跟谢淮打电话,声音压得低低的是在吵架,她才惊觉嫣然和谢淮之间大概是出了问题。等她开口问,嫣然只是摇头,说自己需要点时间。
  章若卿懂嫣然的倔强,也懂每个人都需要那样一段时间,厘清自己。就像嫣然没有追问自己与方子聿的关系一样,她们都是会彼此留下空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