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春舟 第5节
  魏帝在一瞬间眯起了浑浊的眼睛。
  那是萧铮第一次见到大魏皇帝。
  那年他鲜衣怒马,爽朗天真。
  十五岁的少年,丝毫没有感觉到在那高高的御座上,垂珠冠冕之后的龙颜,正在用一种怎样杀意盎然的眼神望着他。
  萧铮跪拜行礼,双手奉上北燕大君亲笔盖印的文书。
  “北燕大君将臣托付给陛下,臣将长住魏都,以示魏燕和平交好之诚意。”
  大魏自魏帝登基以来,逐渐民心涣散,加之几年旱灾,多股民间起义爆发,魏帝一力血腥镇压,但恐难长效。
  这时,北燕作为大魏最大的邻国,它是否有异动,关乎着大魏的稳定。
  萧铮的父亲,北燕大君萧凛,是一个有仁爱之心的国主,在魏帝提出以北燕皇子为质,以谋和平时,他为了天下大局的稳定,为了不至让战火席卷两国,波及百姓,选择了应允。
  于是萧铮作为和平的使者,带着一片赤诚之心来到了大魏。
  只是北燕没有想到,那时的魏帝,已经不值得他们一丝一毫的信任。
  魏帝打量过阶下的少年,沉声道:“好,一路可颠簸劳累?休息过后,晚间朕于宫中赐宴,为贤侄接风。”
  听闻关切,少年萧铮便笑了。
  这笑便又莫名的令魏帝心头一凛。
  魏宫中的三位皇子都被教导的严肃而谨慎,对比之下,萧铮的笑容带有那燕山之北特有的高朗宽阔的意味。
  他的到来像风,让承天殿沉闷的空气忽然间翻涌起来。
  这尤为魏帝不喜。
  退朝之后,后殿暖阁中,魏帝留下天机阁神官密谈。
  “北燕皇子入我都城,昨夜星象如何?”
  神官道:“回陛下,昨夜破军星骤亮,与紫薇争辉,大不祥。”
  魏帝捏紧了拳头:“我就知道,那孩子鹰视狼顾,是北燕的头狼养出来的野心勃勃的狼崽子,长大了,必然觊觎我大魏的江山,必要除之!”
  神官看魏帝激动不已,上前道:“陛下莫急,破军虽有冲煞紫薇之相,一时难断,但太阴星温耀而稳定,乃是吉兆。”
  魏帝不明:“何意?”
  神官答:“太阴乃天下之母,根据臣的推算,下一任国母必然还是魏女,北燕贵族速来不结外亲,可见北燕就算有图谋之心,也必不能成事,还是我大魏福泽深厚,国祚绵长。”
  神官想了想又说道:“况且陛下还要封他做世子,如此,此人一时便杀不得,只能徐徐除之,最好是经年累月,因病而毙,如此北燕便没有明目反抗陛下。”
  魏帝气息稍定,沉声道:“确实不能叫北燕抓了把柄,那便叫他在魏都慢慢地,一点一点的死……”
  ***
  云舟又做梦了,这一次,梦见了五年前的一天,
  梦里刘娘娘摸着她的头:“傻丫头,你还不知道,我昨天代替你娘和陛下求了为你赐婚的恩旨,你如今已经是有夫家的人了,还不长大些吗?”
  云舟未来的驸马,是刘妃的内侄,礼部侍郎家里的小儿子。
  “我那侄儿长的清俊,尤其是脾气温顺,以后他必然万般忍让你的,你的婆母更是在京中出了名的好性儿,最好相处,你在她的院子里,绝没有旁人家那些为人媳的规矩的,况且你又是帝女,她更是要格外纵容些了,小云舟便只等着享福吧。”
  小小的云舟听着这些,似懂非懂,她只是望着窗外的雨,神游天外。
  忽然,她不知想到什么,抬头问刘娘娘:“那娘娘的侄儿爱笑吗?”
  刘妃与赵婕妤闻言相视一笑,到底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虽然懵懂,但也已经会畅想未来夫婿了。
  然而谁又不喜欢温柔爱笑的夫婿呢?
  看见母亲们的笑容,云舟的脸不知不觉就红了,那是她头一次,因懵懂的男女之事而羞赧。
  梦里,时光悠长静谧,她是待嫁的闺中女儿,整日和母亲姐妹伴在一处,无忧无虑。
  这梦,让人不想醒来。
  但是,在远远的梦外,有个人不停的在叫她,逼着她不得不醒过来。
  云舟缓缓的睁开眼睛,入眼便是低矮的房梁,和一个熟稔的妇人的脸。
  “薛尚宫?”她挣扎着坐起。
  薛采仪,原是承天殿的御前尚宫,掌管所有御前宫女,云舟偶尔能见到她。
  薛尚宫看她醒来,将案上的药碗拿了,白瓷勺轻轻的在碗中搅动着,她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边用勺子凉药边道:
  “这里是宫女的值房,您那日在承天殿跪着,不久便昏迷,如今已经昏迷了三天了。”
  “三天?那欢月的病可有人去医治?”若三天无人问津,恐怕欢月凶多吉少了,云舟十分焦急。
  薛尚宫道:“您别急,御医已经去看过了,开了方子,欢月公主如今无碍,御医不仅治了她,还治了您。”
  说完,她看了一眼手中那乌黑的药汁,试探着问道:“云舟公主,您是如何求得渤阳王殿下开恩的?”
  薛采仪作为魏帝最近的宫人,自然清楚那些年魏帝是用怎样阴毒的手段暗害萧铮的,这股恶气,不屠了皇宫已经是仁慈,又因为什么还要给魏帝的女儿们治病?她觉得,这一位云舟公主和渤阳王之间似乎有些不寻常。
  云舟知道,萧铮一定不会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曾被大魏公主所救,所以面对薛尚宫的问题,她只是摇头,闭口不谈。
  薛尚宫也不再继续问了,她转告诉云舟:
  “昨日渤阳王下了旨意,魏帝遗留的皇女妃妾们…都没为奴籍,分送给初入城中的北燕贵族们做奴婢了,刘娘娘和晨霜昨夜都已经离宫了。”
  云舟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她抓紧薛尚宫的袖子:“我阿娘她……”
  薛尚宫垂眸:“赵婕妤还在宫里,分在慈航殿里做洒扫,你放心。”
  薛尚宫说完,将药喂过来,云舟不肯喝,薛尚宫便劝道:“因为你大病一场,所以暂时还留在宫中没有发落,但既然前路未定便有转机,如今你和你阿娘都还在宫中!便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得好快点好起来,才能照顾你的阿娘啊!”
  云舟垂下眼帘,然后接过药碗。
  那药苦的离奇,云舟勉力喝了大半碗实在喝不下去,只是薛尚宫不允许,她将那被放下的药碗又塞回云舟手里去。
  “这药……必须全喝了才行。”
  云舟看着那乌黑的药底子,又想想薛尚宫方才的话,终于还是咬咬牙一仰头,饮尽了。
  承天殿暖阁里,萧铮漫不经心询问御医:“治的如何?”
  御医稍微有些忐忑,因为当时渤阳王的命令是将那二位公主都治好,那时两人病情都很危重,他便无暇考虑其他,只管治病,如今被问起来,忽然又有些害怕,怕这位殿下觉得给魏帝的女儿治病,他的方子用药上过于浪费了。
  于是他战战兢兢回道:“回殿下,如今两人都已醒了,以后也都改换寻常方子按常规调理即可,不会再过于靡费了。”
  萧铮凝眉:“靡费?”
  御医心里有些忐忑:“奉殿下的旨意,当时两人一个肺火焚五内,一个肝火急攻心,情况紧急,臣不得不用回天引,回天引药如其名,有吊命回天之奇效,只所用药材乃是世间珍奇混合而成,珍贵无比,这药引每日……每日需花费二两黄金。”
  “知道了,退下吧。”萧铮淡淡道,他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
  御医见萧铮没有怪罪,暗自松了一口气,退行而去。
  待御医离去,萧铮停笔,他正要端起茶碗,外头奉茶的小宫女正好来奉新茶。
  那宫女手脚十分麻利,用热茶将冷茶换走,一点声音也没有,退下时,还询问道:“殿下要添一样茶点吗?”
  萧铮这时还真有一点饿了,于是挥手道:“添吧。”
  那小宫女退下,不一会又进来,将一碟白云糕放在案上,道:“白云糕不大甜腻,不影响殿下用晚膳,此时食此物最适宜。”
  萧铮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宫女见年轻英俊的殿下看向自己,忙露出羞涩的笑容。
  待从暖阁里走出来,蕊娘得意一笑,今日总算没白干,总算得了殿下的青眼。
  这时一个小宫女从蕊娘身边经过,不小心擦了一下她的衣摆,蕊娘那温顺神情顿时敛了,她狠揪了一下那小宫女的耳朵:“刚有一点好事你这小贱蹄子就来找晦气!”
  那小宫女忍着眼泪求了半天,蕊娘才撒手放她走。
  萧铮将那白云糕吃了一块,又想起了刚才太医的话,看着那雪白的糕点和上头的红色印花,觉得有些像那暮云舟病弱的脸色。
  他忽而笑了一下:“瘦得只剩下几斤骨头,还要每日花我二两黄金。”
  第6章 、奉茶
  云舟将养了约有半月,薛尚宫每日都回来看她一次,并且督促她喝药,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云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气力和精神不但没有因病而亏损,反而竟还比病之前还要好些似的。
  也不知御医院开的什么方子,虽然苦的难以下咽,但竟有奇效。
  待得恢复的差不多,云舟便求薛尚宫带她去见一见赵婕妤。
  前朝妃子,如今贬为奴婢,身份特殊,并不易见,但薛尚宫考虑一番,还是答应了。
  云舟再次踏入慈航殿,殿中早已经恢复了宽广宁静,走进去,鼻息之间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等了一会,殿内的一侧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布裙荆钗的身影正提了一桶水进来,手里拿着抹布,看样子是来擦地的。
  那不是别人,正是赵婕妤。
  云舟叫了一声:“阿娘!”然后奔过去,一把抱住赵婕妤哭了起来。
  她孩子似的大哭了一场。
  “旎旎,别哭,往好处想,本来以为,咱们定是活不成了,便是能活也是要被发配为妓,如今只是没入奴籍,做个寻常下人已经是万幸之至了。”
  赵婕妤搂着云舟,唤她的小名。
  赵婕妤来自大魏属国南兹国,因南兹臣服于大魏,所以国中士人常有入京中为官者,她的父亲就是六品文官,所以赵婕妤才得以入宫侍奉魏帝。
  南兹国因在边陲,地势多山林河流,气候潮湿,所以民间风土民俗与中原多有不同,“旎旎”是南兹女子常用乳名,大概是美丽的小姑娘的意思,在宫中,这是只有云舟最亲厚的人才知道的名字。
  云舟抓着母亲的手,看着拧脏抹布时磨得通红的虎口,眼泪止也止不住。
  赵婕妤安慰她:“旎旎,我是妃子,你是公主,我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是因为生到好人家,但是谁又说过生在富贵人家就应该一辈子富贵?天生贫苦人家的孩子干惯了活,就应该一辈子吃苦?我们又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应该有服侍别人这一天呢?”
  云舟抽噎着:“我只是不想见阿娘受苦……”
  赵婕妤温声道:“阿娘更不想见旎旎哭呀。”
  云舟不说话了。
  母女安静对坐了一会,赵婕妤郑重对云舟道:“薛尚宫之前告诉过阿娘,说你病的很严重,现在已经好多了,翻一翻过去的史书就知道,当年大魏夺前朝的权时,是怎么对待前朝皇族的?活着的尚且要关押牢狱,任意轻贱,病了的更是早早拖出宫去等死,如何还能给人养病服药的机会?旎旎,你要知道,你如今的处境并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