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不负春光诗友花(上)
  大熹西南一陇,天府之国四川,古称蜀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地势封闭,道路崎嶇,与中原往来较为不易,保留了许多当地特色的文化传统。
  四川境内,一座险峻秀丽的山岭,面向川西平原,群峰环绕,状若城廓,方圆数十里内却渺无人烟。
  在地人都知道,这便是长生教的圣地弥勒峰,普通百姓避之惟恐不及,虔诚的教徒知道若不是圣教高层,修为不够,擅闯可是会遭天谴的,更是不敢靠近。
  弥勒峰顶,林深树密,丹梯千级,曲径通幽。櫛次鳞比的朱红建筑彷彿一座巨大的宫殿群。
  自教主的长生殿与少主的青云宫之下,还有阴阳双君所辖的修罗院,四大法师所居的罗剎馆等等。但此时教主闭关,双君带着少主出外游歷,弥勒峰上暂时由四大法师共掌教务。
  罗剎馆中,大厅内掛着弥勒佛的画像,上方一行大字写着:「蟒披龙鳞,淆混盗名。生灵涂地,四海崩离。弥勒下生,罗祖出世。真龙震怒,骤临神州。」
  暗讽着当今大熹朝刘家打着真龙名义欺世盗名,因此上天震怒,降下灾祸,人民生活困苦。长生教罗祖弥勒转世,下凡拯救万民。
  厅中摆着四张大椅,魔狮,鬼虎,怪狼,三人一早便来了。
  他们依序坐在第二三四席位上,却空留最上首的位子。
  坐在最下首的中年男子,年莫三十七八岁,身形矮小,穿着一件绿袍。
  他先开口道:「二哥,听说这次是你亲自出马,那刘希淳定是手到擒来了啊!」
  此人正是「怪狼」胡清,虽然面容有些猥褻,但那一双凤眼放光,似乎不时地在盘算些甚么。
  唐邵「哼」的一声,没好气地道:「别提了,人家是王爷身分,哪有那么容易得手?」
  「鬼虎」程晏咦了一声,打量着唐邵道:「可是二哥看起来没有受伤啊,是不是他们还有帮手?」
  程晏看起来约末四旬,身材厚实,顶着一个大光头,甚是显眼。
  胡清听了后,一面掰着手指头一边算道:「这江湖上能打赢二哥,却又不是圣教中人的只有…少林妙聪老头,武当牛鼻子冲灵,嗯…还有太白慕容信。难道他们下山了呀?」
  唐邵还未答话,就听门外传来一个冷艳地声音道:「谁说定要武功高强才能佔得上风…」
  三个不可一世的邪教大法师,听到这个声音,都乖乖地起身拱手道:「大姊!」
  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少妇,身着粉紫罗裳,薄粉敷面,一进门便让人感觉芳馨满室。
  她逕自走到最上首的空位,雍容雅步,忽地转身一望,那不经意的回眸,真是风情万种,不愧「妖狐」之名。
  但三人却不敢造次,他们知道这个其实早已年过四旬的美妇,虽然武功不高强,但智计百出,心狠手辣。
  「妖狐」沉凛,以女儿之姿躋身四大法师之列,甚至让另外三人心甘情愿让出首位,实是有其高明之处。
  沉凛环视了一周,最后目光停留在唐邵的脸上,冷然道:「二弟此次过于鲁莽,浙江抚衙就设在杭州城内,你在城外不到十里的地方动手,是要搞得人尽皆知吗?」
  唐邵听了这番指责,竟毫无平时威风之色,只是唯唯诺诺地点点头,连声称是。
  却见胡清自椅上跳起来,自告奋勇地道:「大姊,这次换我进京。嘿…正好,我可以跟凌家那小子比比轻功。」
  凌家以轻身步伐凌云三步闻名于世,正好胡清的武功也是以敏捷见长。他听闻凌家近年出了个奇才,十六岁时就练到了凌云三步的第二阶,乃近百年来子孙中最杰出的一个,因此怪狼想要赢过他,趁机证明自己。
  却见沉凛似乎毫无兴趣,自顾自地玩着指甲,还是一派冷态道:「教中已有更高层的人出手了,你就别去瞎搅和了。」
  此言一出,三人都跳了起来,唐邵抢着道:「大姊,刘希淳并没有那么强,这次纯属一个意外,要不是官兵突然出现。我看…他不过跟欧阳德能战个平分秋色罢了。」
  程晏则是好奇地道:「谁要出马?是阳君,阴君,还是少主?哈哈有好戏看了…」
  这个鬼虎法师面色兇恶,内心却像个顽童,总是让人哭笑不得。
  至于少主便是教主的独子,从小由阴阳双君亲自调教,在长生教主近年闭关愈来愈频繁的状况下,逐渐学着处理教务。因此虽不在教内的体系中,但教眾见了他还是尊称一声「少主」。
  沉凛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不耐烦道:「几个大男人话怎么这么多?这是上面决定好的事,无法更改。还有,我可能会带着嵐儿出去歷练几年,教中的事儿便交给你们了。」
  嵐儿便是沉凛唯一的关门弟子可嵐,小小年纪被视为下一任法师的人选,在教中的地位也是不俗。
  沉凛说完也不听几个男人的回应,自顾自地离开了大厅,顏如玉,气若兰,只留下一缕…不对,是满厅的馥香,久久挥之不去。
  鶯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微雨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休辞醉倒,花不看开人易老。莫待春回,颠倒红英间绿苔。
  转眼间春天将尽,北京城迎来了美好的四月天。
  广陵王府,幽兰园中,各式兰花盛放,花形雅绝,香气袭人,刘希淳特邀请眾友来府里赏花。
  燕城三俊都是一身便袍,整齐地站在花架子旁,看起来英姿颯爽,赏心悦目。
  凝月凝雪在竹亭中准备着茶点,嫻熟又从容的行止另傅宇轩及凌枫辰极为讚赏。
  凌枫辰摇着手中的摺扇,轻拭额间的汗珠道:「两位姑娘怎么这么慢啊,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原来,这两个月洛霞教谢紫嫣弹琴,日益熟悉,两人感情也愈来愈好。
  而且自从谢紫嫣有理由可藉口出宫后,她便时常邀洛霞逛玩北京。
  傅宇轩听了后连连道:「呸呸呸,什么出事了,人家姑娘家可能只是有事耽搁了。」
  刘希淳摇摇头,却听一阵娇笑声,月门洞走进了两个娇媚如画的妙龄女郎。
  两人手执着手,一头青丝如同墨染,洛霞身量高瘦,仍旧穿着平日里习惯的白裙,裙摆随着步伐款款摆动。谢紫嫣今日却是一袭水蓝色的长裙,风姿绰约,雍容婉约。
  这两人彷彿从画中走了出来,本来下午有些炎热的天气感觉变得舒爽宜人。
  三个少年暗自品评两位丽人,只觉虽然二人都是那样的花容月貌,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美。
  谢紫嫣如同牡丹花般落落大方,雍容华贵,洛霞却像芙蓉花一样风流嬝娜,妖嬈媚人。
  刘希淳心中暗暗相较,若硬是比来,紫嫣的容貌还是稍胜洛霞一点,但洛霞却是九分的容貌,衬上十一分的风情,更加的吸引人。
  「你们在聊些甚么呢?」谢紫嫣见三人窃窃私语,还远远的便忍不住一问道。
  傅宇轩连忙转移话题,乾笑道:「无事无事,这不是在聊两位美人刚刚去了何处嘛。」
  洛霞道:「刚刚在布坊耽搁了一下,傅公子莫怪。」
  这几个月过去了,洛霞说话还是不冷不热地有些距离,令傅宇轩浑身不太自然。
  「好了,既然都到齐了,我先带大家看看幽兰园新栽的兰种吧。」刘希淳带着眾人在幽兰园中参逛,细细讲解每种兰品的区别。
  即使如是洛霞这般住在府里,每日经过幽兰园的人,此时听来也是大有收穫。
  这幽兰园说小也不小,稍稍绕了一圈,竟也花了半个时辰。
  刘希淳向眾人招呼道:「天气有些炎热,大家还是至竹亭中边品尝茶点边赏花吧。」
  眾人一听都甚感同意,便纷纷向凉亭前去。
  幽兰园虽里然兰花最多,但其实春天百花胜放,这里还是有许多不同的花草。
  只见洛霞忽然脚步一停,轻声地呼道:「希淳等等…」
  刘希淳望着眾人前行,却唯独不见洛霞。此时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只见洛霞微蹲在杏花丛旁。
  她拾起圃上一支刚落的红杏,横插在耳旁,低声地道:「希淳…你觉得是杏花漂亮,还是妾身略胜一筹?」
  她说着说着满脸通红,声音愈来愈小。
  刘希淳见洛霞如此大胆,环顾了四周,见没人注意,便举起略略颤抖的手,轻抬洛霞下巴,小声地道:「霞儿胜于红杏,解语也。红杏胜于霞儿,生香也…」
  他嘴角微扬,露出那极具魅力的神情,一双冰眸直望着洛霞道:「若是不可兼得,吾欲捨生香而取解语,这样,我的霞儿可满意了吗?」
  见洛霞羞不可抑地点点头,刘希淳摸摸她的头,宠溺的道:「好啦,再不过去大家都要起疑了。」
  洛霞听了轻轻嗯了声,连忙快步向前。
  刘希淳看着心想:「这小妮子平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私下不时表现出的羞态,还真令人招架不住。」
  刘希淳拂了拂衣袖,掛着一丝令人无法察觉的笑意,信步跟在洛霞后头。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希淳,今天的糕点既精緻又可口,应该是凝月姑娘亲手做的吧?」傅宇轩一口接着一口,才刚吞下一个桂花糕,又拣了一个茯苓饼。
  几人都知道凝月手艺出眾,却见刘希淳听了一笑,还没开口,俏立在旁的凝雪就嘟着嘴抢着道:「傅少爷,今日的点心是由婢子亲手准备的,不知可合您的意嘛?」
  眾人一阵讶异,凝月也在旁道:「我不过帮忙打下手而已,凝雪的手艺真的进步了很多。」
  刘希淳和洛霞忍住笑意,两人大概都已经猜到,凝雪近日突飞猛进的原因了。
  眾人聊了一阵,忽听傅宇轩提议道:「今日大家齐聚一处,咱们不如来玩个游戏吧,也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眾人听了连连同意,嘰嘰喳喳地讨论要玩些甚么。
  凌枫辰道:「此处百花争妍,纷葩烂漫,我提议每人便以『花』为题吟诗,说不出来的便算输,要被惩罚。」
  几人听了都觉此议甚好,这种玩法和飞花令有些像,以一个字为主题接诗。
  刘希淳招招手道:「凝月凝雪也一起来吧。」
  刘希淳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教姐妹俩识字读诗,可凝雪调皮好动不喜静,认了几个字也就罢了,但凝月完全不同,她性格恬静细腻,在希淳的熏陶下也深受诗词吸引,学识也是不差。
  话虽如此,刘希淳心想,凝雪近来变得非常认真,自己回京后时不时便捧着书来问东问西,所以便想藉机看看两姊妹有没有些长进。
  岂料两人异口同声道:「各位公子小姐的才情都是凤毛麟角,我们怎敢瞎搅和呢?」一面说着一面摇手向后,几人见状笑了笑,也不勉强。
  排定顺序,首先是自告奋勇的傅宇轩。
  他拾起茶碗,缓缓行至竹亭外,边行边吟:「
  悵悵莫怪少年时,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悵,何处逢情不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尘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眾人一见心里都道:「他平日嬉謔不恭,但每每作起诗来,都是这一副认真凝重的神情。」
  刘希淳听了不禁鼓掌,起身道:「好诗,好诗,因春景而起的无限伤感,以乐景衬哀情,令人甚感愁悵啊!」
  他虽然十分羡慕傅宇轩这种可以随时切换心境的人,但其实刘希淳心中明白,诗中所描,才是傅宇轩内心的真实面貌。
  第一首诗便如此伤感,眾人还陷在刚刚的情绪中,却见凌枫辰也起身,手摇摺扇,笑道:「大家别这么伤感呀,让小弟来换换气氛。」
  他随后也走出亭外,轻快地吟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花前花后日復日,酒醉酒醒年復年。
  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间。
  世人笑我忒疯癲,我笑世人看不穿。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凌枫辰前两句刚出,大家就笑出声来,连谢紫嫣都道:「你一个人就说了那么多花,那我们还玩甚么呢?」
  顿时间惆悵的气氛一扫而空。
  洛霞细细评道:「与桃树为伴,又以桃花换酒,举手投足间尽是出尘洒脱,倒是与我们这位整日逍遥的凌公子非常相配。」
  亭中几人笑谈品评,却没发现,立于亭外的傅宇轩,轻拍身旁凌枫辰的肩,低声叹道:「兄弟,你藏的比我还深啊!」
  凌枫辰手中纸扇忽停,苦笑几声,这深藏诗底的无奈,只有挚友听得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