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22节
  “哦。”她停下细思片刻,“我记得还有只能说会唱的鹦鹉,也是他送的。”
  “是,此前一直养在光晔楼上,后因忙着置办除夕宴,次狐就将那鹦鹉送去暖阁了。这几日精神好得不行,每日都在唱歌呢。”
  “这两只喜鹊雕得不错,可惜大冬天的,没件衣裳。”她拔下一片莲瓣,“将那只鹦鹉的皮剥了,给这两只喜鹊穿上,再送还给陆亭。”
  次燕惊慌跪下,匣中喜鹊晃荡碰撞,口中衔枝裂开掉下。赵令彻刚上楼,赶上这一场,便道:“还不快依公主的吩咐办事去,傻跪着做什么。”
  次燕谨慎抬眼看向她,见她正细细端详着莲瓣挂霜,忙抱着匣子离开。
  “原是陆松斐惹了你。”赵令彻笑道,“可惜那会唱歌的鹦鹉。”
  “七哥喜欢?叫人拦着他们,鹦鹉送七哥。”她笑着将莲瓣丢回水道,带着赵令彻离开光晔楼。
  当晚雪停,张湍苏醒。
  室内暖意融融,熏有檀麝之香,万千灯烛齐照,恍若明月星海。
  他咳嗽一声,掀开厚重锦被想要起身。内侍闻声赶来,欢喜道:“快将药端来,张大人醒了。我去禀报公主和七殿下。”
  宫女端来药碗,碗壁微烫,药汤温热,刚好可以入口。他没有接药,奄奄问道:“游主事在哪儿?”是问曾予他厚毯暖炉的摄云湖庭主事游深。他被赵令僖带来此地,倘若叫她发现游深曾暗中助他,恐怕难逃责罚。
  “游主事?游主事在摄云湖当值呢。”宫女将药碗再往前递一递,“张大人快吃药,御医今日诊脉说了,张大人内里积病,需得好好调养。药碗奴婢一直搁在温水里,不凉不烫。”
  得知游深安然无恙,他方放下心来,但药却无论如何不愿吃。
  宫女急得红了眼眶:“张大人,奴婢给您磕头了,您若不喝药,病一直好不了,公主定是饶不了奴婢的。”
  初入宫门那日,他就被次狐以苦肉计设计过一次,此次心一横道:“她要处置你,与我有何干系。我自身尚且难保,又能保得了谁。”
  两颗泪珠滚落,宫女轻擞着肩低声抽泣。
  听着哭声,他再狠不下心,只道:“拿来吧,我喝。”
  宫女喜出望外,忙擦了眼泪将药碗送上,盯着他将汤药喝得干干净净,这才安心带着药碗离开,临走时连声道谢。片刻后,她又端来茶盏水盂供他漱口,而后悄悄将一小块饴糖塞到他掌心。
  他展开手掌,垂眼看着掌心小小一块饴糖,不觉带出些笑意。
  赵令彻推门来时,见他在笑,便问:“看来舒之心情不错?”
  忽有人至,他慌忙握紧手掌,暗暗将手收入被下,免得叫人发现。
  “七殿下。”他刚要下床行礼,赵令彻便快步到床边将人按下,而后道:“你病着,就别拘着这些虚礼了。却愁现下不在,我有话同你说。”
  先有襄助出宫之恩,后有救助合族之义,于恩义来说,他欠这位七殿下良多。是以赵令彻有话,他万分认真。
  “过完年,我就该回封地去了,令尊令堂皆已在那边安置妥当,你大可放心。只有一项,此去后,无召不可回京。”
  他道:“湍明白。”
  “却愁顽劣,时而天真,时而狠辣,你若能顺着些她,便可少吃些苦头。”
  他默不作声。
  “唉。”赵令彻看得明白,“知你脾性,绝不会屈服求饶,可今日御医也同我说过你的身体,再经不住折腾了。你有报国之心,总不能折在这内廷后宫里。”
  “七殿下苦心,湍感激不尽。”
  “再苦的心,也劝不动你。”赵令彻不再提此事,“我会常与老师书信来往,家中若有紧要消息,老师会设法知会你。”
  “七殿下——”他不顾阻拦,起身长拜,“大恩不言谢,张湍生当陨首,死当结草1。”
  赵令彻扶他起身,含笑道:“忘记了?你我有同门之谊,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子兰今日随我同来,可愿见她?”
  “无颜相见。”
  “飞瀑图我看过。”赵令彻低语道,“飞瀑悬天,气势磅礴。可任谁也无法忽略飞瀑下的磐石蒲苇。舒之,来日若有机会,蒲苇磐石或能团聚。”
  六月兰央,孟文椒曾领命作山水画,得一幅飞瀑图,引在场文人赞不绝口。他亲眼见过,所谓“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2”,孟文椒以图明志,是以他当日宁死亦要宣明婚约之诚,以和磐石蒲苇之心。
  而今赵令彻与孟文椒完婚已久,却重提磐石蒲苇之事。
  他怔怔道:“七殿下……”
  “罢了,你休息吧。”赵令彻不再多言,“临行前若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见人离去,他惦念多日之事忽然涌上心头,故而唐突问道:“七殿下,湍有一事相问。”
  赵令彻停住脚步,回看道:“何事?”
  “内廷有位琴师,琴艺高绝,能弹《斩诸生》。不知此琴师姓甚名谁?”
  “能弹《斩诸生》的琴师?”赵令彻沉思良久,无奈摇头笑答,“这我还真不知道。若欲寻琴师,往梨苑问问。伶人皆在梨苑。只是需谨慎些,莫叫却愁知道。”
  他略显失落,怅然拜别赵令彻。
  如何能不知需要千谨万慎?正因知晓,方才只在此刻询问,可惜却无结果。
  赵令彻离开小院,往正殿寻赵令僖,她正与孟文椒下棋。孟文椒不仅擅书画,亦擅棋道,与她在黑白方寸之间厮杀胶着,从头到尾都是半子胜负。
  她盯着棋盘许久,黑子悬停空中,将落时又起,来来回回四五下,孟文椒只静静看着,不苟言笑。赵令彻到近前时,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将棋子落下。
  撤回手后,她定睛一看,两眼放光:“赢了!”
  孟文椒微笑回说:“是公主赢了。”
  “不算。”她泄了气,“是七哥赢的。”
  “其实公主一早就知道在这儿落子。”孟文椒拣着棋子查目数,宽慰她说:“只是举棋不定,犹豫太久。”
  她趴在一旁,手指按上棋盘边缘一枚黑子,轻轻压着前移后挪,最终归于原处。丧气道:“当年老师教我下棋,只教了两个月。”沈越授业两月有余,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皆有涉猎,只是时日太短,大都粗浅。
  赵令彻跟着整理棋盘,安抚道:“只学两个月,能有这般水准,已是不可多得的奇才了。”
  孟文椒拣棋子的手顿住,难以置信道:“只学了两个月?”
  “她不爱下棋,定不住心,老师走后便没再学,碰的也少。今日你有面子,能让她安安稳稳坐在这儿陪你下棋。”赵令彻收好棋子,“这一局是却愁赢两目。”
  “不知可否请公主再来一局?”孟文椒道,“天色已晚,这局下快棋,如何?”
  围棋对弈,她不喜长考,少有人与她下快棋,是以荒废此道。
  今日孟文椒邀她快棋,她欣然应允,与之对弈。一炷香后,胜负即定,赵令彻看着脸色煞白的孟文椒,低声道:“我来数目。”
  “不必数了。”孟文椒苦笑道,“兵败如山倒,公主以摧枯拉朽之势赢我十目,先前胶着之势,倒是我自讨没趣。”
  烛火微摇,次狐率宫人入殿更替蜡烛。
  赵令彻见状,便与她道别,携沮丧万分的孟文椒离开。
  一盘快棋激得她心中痒痒,但无奈宫中寻不到对手。次狐刚刚将棋子分别收入盒中,她忽然想起,院中还住着一个张湍,不假思索便带着围棋往张湍房中去。
  因张湍受冻太久,御医嘱咐屋内炭火不能太旺。
  她一进门便觉屋内太冷,吩咐人再加几炉炭。
  张湍正坐在床上看书,见她忽然到来,手掌一紧,捏皱书页。
  作者有话说:
  1《陈情表》: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2《孔雀东南飞》: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 第28章
  棋桌摆上床榻,横在中央。
  门窗闭合,庭院细细游风抱零星碎雪旋旋飘摇,颤颤铺阶。掌灯添烛,多几盏火光罩在绸纱内侧,荧荧散辉。
  隔窗听微风,遮纱照烛火,皆显柔和迟缓。
  捧来乳色香炉,璧点淡粉,犹如灼灼桃色。银签挑香入炉,焚以幽幽桃香,烟气丝丝缠绕升起,弥漫缥缈。
  炭火生暖,桃香一起,恍然若春,春色盈室。
  一切徐徐而来,悠悠而去。
  赵令僖解开斗篷,褪下绣鞋坐在棋桌一侧,次狐抱来薄被盖在她膝上。两盏热茶搁在棋盘边上,一照灯火夹在中央,方寸间泛起柔橙光彩。
  张湍仓促披上外衣下床行礼,立在床畔不远处凝眉背身,局促不安。目光斜向窗子,冬日新贴的窗纸上压着蝙蝠石榴纹样的窗棂,似也染上浓郁娇色。
  她抱起一盒棋子,向张湍招招手催道:“快来陪我杀几局快棋。”
  夜已深,男女同室,瓜田李下。
  张湍避道:“烦请公主移步中堂。”
  “啰嗦。”她抓起一枚棋子,瞄着张湍抛出,正中其后颈。
  棋子滑入衣领,带着微凉寒意沿脊柱落下。他惊慌转身,腰封松垮,棋子未遇障碍,溜出衣缝坠落,滚滚向前不远后停住,静躺在地。
  “捡回来。”她笑盈盈道,“过来坐着下棋。”
  室内宫人一动不动,无人上前。
  她又催了句:“快点。”
  张湍无奈,目光扫过地面,寻到那枚静卧地面的棋子,是枚黑子。他躬身捡起黑子,垂眸步向前去,轻轻将棋子放上棋盘,而后退回原位。
  她捏起棋子,棋上已有些微暖意。她将棋子放回盒中,声音中笑意渐褪:“回来坐着。”
  次狐、次燕一同催请道:“张大人请。”
  见他仍无动静,次燕直接出手将其推向前去。张湍尚在病中,气力孱弱,经不住再三推搡,竟被两名侍女逼至床畔。仓惶间目光四扫,望见赵令僖双臂叠在棋桌上,微微倾身向前,含笑打量着他。像在看笑话。
  两名守门内侍亦快步赶来,按住他的双肩,迫他坐下。次燕俯身强行将他鞋履褪去,置于一侧。几人将他围堵在此,他起不来、出不去,只得避开目光,侧身拱手揖道:“湍不擅棋艺。”
  “知道规矩,有手落子就行。”她将另一盒棋子推向前。
  推拒不成,只得应允。张湍不肯上床,仅在床畔侧坐,拦着衣袖取过棋盒。
  白子先行,张湍停顿片刻,改换左手执棋,率先落子。她紧随其后,于棋盘布局。周遭围堵宫人见棋局已开,便默默退开。
  一盏茶凉,胜负已分。张湍惜败。
  她端起茶,发觉水已冷,便唤人添茶。
  张湍默默捡分棋子,待她饮过茶水,白子又落。
  此后接连三局,皆以张湍惜败告终。
  “别灰心,只输一目半目而已。”她得意道,“孟文椒与我下快棋可是输了足足十目。”
  “公主攻势凌厉,寻常人难以招架。”张湍再落子。
  她兴致勃勃跟上:“看你尽心陪我解闷的份上,今夜若你能赢我,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