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埋葬众神 第605节
  苍凉的嘶啼声里,殊媱与慕师靖漫行过崖道,抵达了原面教。
  原面教矗立在悬崖峭壁之间,黑色的棱形建筑沿着山体拼成了一张巨型的人脸,直勾勾地斜视向世界之木的位置。
  “那是原面教的神殿,大长老住在口的位置,两位祭祀住在鼻孔,原面的左右护法各自盘踞于双目之中,他们是原面教的智慧之瞳。”殊媱小声地说。
  “我是原面教的白银长老,需要你为我解释?”慕师靖冷冷地问。
  “是殊媱唐突了。”殊媱立刻致歉。
  没走两步,慕师靖红唇翕动,忍不住又问:“那教主住在哪里?”
  “小姐不是......”
  “我考考你。”慕师靖打断道。
  “教主住在人中的位置。”殊媱说。
  “人中?”慕师靖本以为教主会是原面教的大脑,她问:“住那里做什么?”
  “三十年前,龙骸雪岭里,原面教的教主曾与铜血宗的剑主有过一战,剑主拥有剑之灵根,剑之灵根在榜上的位置只能说不高不低,但剑主大人却将这灵根修到了极致,天下万物,只要形似剑者,他都可以从中抽出真正的剑。
  最后的决战里,剑主浑身浴血,体无完肤,周遭的一切也被碾为齑粉,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落败时,他掐住自己的人中,从中硬生生抽出了一把剑,反败为胜。”殊媱用极低的声音诉说着当年的故事。
  自此之后,原面教的教主为了铭记这场失败,住在了神殿的人中处。
  “嗯,不错。”
  慕师靖一副早已知晓一切的样子,她揉了揉殊媱的头作为夸赞。
  殊媱被揉脑袋,露出了陶醉而可爱的神色,这种神色在她将头低下之后立刻变得阴冷。
  慕师靖止住脚步,伸出一截手指,挑起了殊媱的下颌。
  殊媱立刻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慕师靖将她的头按了下去。殊媱神色再度阴狠。
  慕师靖如此重复了数次,殊媱忍无可忍,却不敢发作,只得强行挤出甜美的笑容,无辜地问:“小姐这是做什么呀?”
  “你这脸漂亮归漂亮,只是阴晴不定得利害呢。”慕师靖掐住她的脖子,一点点用劲:“忘了告诉你了,姐姐的心也是阴晴不定的哦。”殊媱本想解释,但她被掐紧了脖颈,难以说话,只得生涩地挤出三个字:“知道了......”
  慕师靖这才松手,她笑着为殊媱整理裙子,并将青铜面具覆在她的脸上。
  殊媱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缓缓跟着慕师靖走入了大殿之中。
  慕师靖的身份是白银长老,地位不俗,有资格住在单独的房间里,殊媱作为青铜弟子,就绝没有这么好运了,她白天不仅要参加原面教的修行,还要去服侍慕师靖,晚上则只能与其他女弟子一同住在一个拥挤的、脏乱差的大院子里。
  最重要的是,她这样的弟子,一个月只有少的可怜的钱,根本买不起那些珍贵的丹药。
  灵根无法修补,境界无法恢复,她又如何能够打破囚笼,获得自由?
  殊媱思考着对策。
  平日里出入时,所有人都会戴着面具,靠色诱位高权重者并杀人抢钱很难做到,那最直接的方法恐怕就是偷窃。
  只是,在这种邪异的教派里偷窃,要是被抓住了,绝不是打断腿那么简单的。
  殊媱还在为钱烦恼时,慕师靖又来给她增加负担了。
  “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写一篇文章,记录你每日做的事,一定要最真挚的情感写,写完之后记得呈给我看。”慕师靖下令。
  要给你看还怎么用最真挚的情感写啊..殊媱心中暗暗抱怨,却是面带微笑,乖乖领命。
  接下来的几天,殊媱还要分心写日记。
  内容无需多言,她用三句话概括早中晚的日常,再用一整页赞美慕师靖,殊媱今天将她比作太阳,明天又将她比作月亮,后天又说她胜过自己的亲生爹娘,有一次殊媱想用藏头诗暗骂她,刚递上去就被无情揪出,被吊在房梁上狠抽了一顿后,她再不敢耍小聪明,只乖乖歌颂。
  转眼之间,这样的日子她已过了七天。她白天要和其他教徒一同大喊口号,歌颂原面之神,晚上又要偷偷爬起来写日记,歌颂小姐大人,留给她修行养伤的时间微乎其微。
  压抑与愤懑之下,她的伤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从古老奢华的大雪王宫搬到这简陋寒冷的住处,遭受毒打,为奴为犬,阿谀谄媚.....
  .殊媱哪怕道心再坚定,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罢了,身份地位一落千丈,种种耻辱涌上心头,今夜,她写日记时,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到纸张上。字迹变得模糊起来。
  她将纸揉成一团,死死地攥在掌心,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她虽压抑了哭声,却还是将挤在隔壁床的小姑娘吵醒了,小姑娘抬起覆着面具的头,看了她一眼,小声安慰道:“我来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整日偷偷地哭,哭没有意义的,更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在原面教乃至所有宗教,像她们这样最底层的弟子大都命运悲惨,大都沦为奴隶、鼎炉,帮长老们试药暴死的也不在少数。
  真国与神山不一样,它并不在乎普通修道者的生命,因为真国与死灵雪原是接壤的,灰墓之君一旦苏醒,再多的普通修士也毫无意义,真国的修道理念,是创造更强大的个体,将修道的火种延续并找到对抗旧神的办法。
  所以,在真国,修道者之间的断层极为严重,绝大多数人到不了神山所谓的'仙人境'就会天折,元赤初境的慕师靖在这里也真算是高手了。
  “谢谢你。”殊媱回应。
  那个被她吵醒的小姑娘嗯了一声,倒头睡去。
  殊媱窝在铁一样的棉被里,对着夜色沉默许久,耳畔,其他人的鼾声如同打雷,却惊不动她的心。
  她将揉烂的纸重新展开,将上面的内容誊写到了新的纸张上。
  内容羞耻,但她下笔坚毅。
  第二天,殊媱准备将日记纸交给慕师靖时,却被其他侍卫拦在了半路。
  那个半夜被她吵醒的小姑娘立在一个黄铜面具的老人身边,指着殊媱,说:“就是她,昨夜她鬼鬼祟祟起来,偷偷拿出藏在床板下的纸笔写东西,被我发现后她将纸张揉碎,还吓得哭了出来......她本就来路不明,很有可能是其他宗派的卧底,希望大人好好调查她。”
  殊媱心头一震。
  她养尊处优太久,下意识对这种蝼蚁都不如的小丫头没有防备。
  如今回想起这丫头昨夜说的'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她恍然大悟。
  官大一级压死人,黄铜面具对于青铜面具有着绝对的压制力,带着黄铜面具的老者一声令下,殊媱立刻被擒拿,按跪在地,并搜出了那封本该要去交给慕师靖的信。
  信被呈到了黄铜面具老者面前。
  老者把信递给了告密的小丫头,让她读出来。
  小丫头展开信,清了清嗓子的,当着所有人的面朗读起了上面的内容:
  “......小姐是大雪王峰上的极光,瑰丽璀璨,是魂落海里的鲸唱,悠久动人,也是死灵雪原里的黑暗,一经触及就逃无可逃,我无法想象失去小姐的生活,正如我无法忍受毫无意义的生命。我愿意像地毯一样任由小姐践踏、蹂躏,只为给小姐铺上一寸通往永恒的路。”
  念完之后,本就如同冰窖的场地更为死寂。殊媱被摁跪在地,低着头,脸颊竟忍不住羞红起来。
  何等的卑微与谄媚啊......
  “这是......情书?”其他人讨论了起来。“小姐?莫非她喜欢的是女人?”
  “不,这可能是某种暗语,里面藏着通敌的信号。”也有人谨慎地说。
  黄铜老者看着殊媱,问:“这个小姐是谁?”
  “小姐......”
  殊媱张了张唇,正要解释,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我。”
  慕师靖带着白银面具缓缓走来,抬手之间,擒拿着殊媱的两人就被震退,她扶起殊媱,余光瞥向了那黄铜面具的老者:“你寻我可有事?”
  慕师靖顺理成章地带走了脸颊滚烫的殊媱,无人敢拦。
  原面教的面具分为纸面、青铜面、黄铜面、白银面、黄金面与君王面。
  慕师靖在这里已算是地位尊崇的人物了。一路上,慕师靖表现出的对这个青铜弟子的呵护令人嫉妒,但当慕师靖将她带入房间时,殊媱就知道,她要遭殃了。
  殊媱乖乖跪在地上,等候小姐发落。慕师靖却没有动她。
  慕师靖只静静地坐在石椅里,玉腿交迭,身躯倾斜,一手半握成拳的手支着侧靥,另一手搭放在盖着膝腿的狐裘上,一动不动,哪怕戴着白银面具,殊媱依旧可以想象到她清冷孤独的神情。
  “帮我揉揉肩背吧。”慕师靖说。
  虽然是服侍,但殊媱听到她说话,还是松了口气。
  殊媱的右臂已弥合回了身体,虽还有些僵硬,但帮人按揉却是足够。她也不是第一次给慕师靖按揉,很懂技巧与力度。
  按揉之时,殊媱还偷偷使用了催眠的灵术,轻飘飘的舒适感里,慕师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殊媱轻轻地叫了几声'小姐',慕师靖也没有回应。
  殊媱几乎可以确定,她睡着了。她又起了杀心。
  她在裙下藏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刀就贴着她的大腿内侧绑着,随时准备抽出、杀人。毫无疑问,这是绝佳的杀人机会。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慕师靖已经睡着,明明她稍稍用力,就有可能掐断对方的脖子,但她怎么也提不起动手的勇气。
  她并不惧怕血誓,因为她早已把身体改造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模块,她立誓的是右手,如果她真的下了杀手,血誓反噬时,她把右臂卸了,让它独自去承受血誓反噬就是了。
  她对于血誓的破解之法是慕师靖所不知道的,她相信,慕师靖迷信于血誓的力量,早晚会付出代价。
  可即便如此,直到最后,殊媱也没有动手。仿佛只要她真的动手,这个鬼魅般的少女就会睁开眼,问她端着一把刀做什么,是要进献给她吗......这是她想象中的画面,她被自己惧怕的想象禁锢了。
  殊媱安慰自己,她这是在隐忍,是在提防陷阱,待时而动。
  可无论她怎么安慰,心中都有抹不去的悔恨。
  回去之后,她病了一场。
  这是灵根过度使用后感染的病症,会直接危及生命,她强忍着剧痛上完了原面教的早课,然后寻了个无人的雪地,将自己深埋雪里,低吼着打滚,仿佛中了毒箭的野兽。
  她时而浑身滚烫,时而寒冷彻骨,不断变幻的冷热刀子般切割着她,将她的意志一寸寸敲碎,她甚至多次想要自杀,让死亡切断她所承受的痛苦。
  殊媱第一次觉得,她要死了,活活病死。
  生命垂危之际,慕师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将一瓶丹药扔给了她。
  正是珍贵的培灵丹。
  殊媱接过培灵丹,发疯似地将它往嘴巴里倒,连吃了四颗之后,殊媱的病症终于被压了下去。
  她虚弱地坐在雪地里,对慕师靖道了谢。
  “不必谢我,如果没有我,你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不是么?”慕师靖问。
  “......”殊媱抿紧嘴唇,没有回答。
  “以你的性子,想必以前玩弄并杀死过不少人吧?”慕师靖又问。
  殊媱沉默良久,说:“都是他们该死。”
  慕师靖也没有质疑什么,她只是说:“你以前能轻而易举地杀人,并不是你有多么厉害,只是敌明你暗罢了,你知道得多,杀人当然更容易,久而久之,你会将自己屡屡成功的杀人归结于你的聪慧,但你要明白,屠杀蝼蚁与老鼠不是本事,总有一天,你是要光明正大地面对你真正的敌人的。”
  慕师靖看似是在对殊媱说话,实则也是在反思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