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杀 第97节
  管耀关上门,转身走了过来。他亲自燃了烛火,书斋内比原先更亮了几分。愈亮,就愈发清晰地看见他单薄的身形。
  “师傅清减了不少。”
  管耀手上一顿,没有接他的话,只道:“我这里没有上好的茶水,还请殿下恕罪。”
  他坐在了战兰泽的对面,身形虽瘦,脊背却半点不弯。
  “国相撒手朝政数日都未获罪,区区茶水,又算得了什么。”
  闻言,管耀抬眸看他,那双眸子尽是刚毅:“殿下若要治罪,老臣别无二话。”
  战兰泽淡然一笑,“师傅口口声声的治罪,到底是在治谁的罪?”
  “殿下此言何意?”
  “幼时若犯了错,师傅总会问清缘由再行责罚。但如今,却是连问都不问,只凭双目所见,便将所有事都定了性。”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残害手足,逼死生父,朝中诸臣你问都不问便杀了大半,如今整个南楚已尽在你的掌控之中,还有什么可说的?殿下在北晋为质七年,个中苦楚定然不少,可却因此失了原来的品性——罢了,权当是老臣当年识人不察,错付忠心。”
  “景升七年,三皇子买通我身边侍从,意欲将致人痴傻之药投入我的膳食当中。”
  “什么?”管耀蹙眉,“痴傻的明明就是——”
  “是,忽然患病最终痴傻的确是三哥,他到死都不知本该害我的那服药,是如何进了他自己的茶盏当中。”
  “景升十一年,父皇应了北晋质子之约,要我入北晋为质。舅舅一路追随护送,替我挡了三次暗箭。毒虫、毒针、毒食,保我一入北晋便能暴毙而亡。这其中,有大哥的手笔,亦有二哥的配合。”
  “舅舅回楚之后,在军中屡屡被打压,动辄军法处置,几次险些没了性命,这里面,六哥生母荣妃娘娘,她那位统管建安军的胞兄立下多少功劳?依师傅看,他们要断的究竟是舅舅的性命,还是我的后路?”
  第107章 除夕
  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却让管耀半晌没说出话来。“入北晋之后,他们仍打探消息伺机动手,这些年从未间断。师傅可知当初藏于山河图中的密要消息最终换来了什么吗?”战兰泽一笑,“换来父皇密令,暗中将我处死。”“什么?”管耀蹙眉,“殿下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当初送你为质后先帝还大病一场,他如何会那般狠心?”“父皇有那么多儿子,哪一个不比我离他更近。他先为君,后为父,他壮大军队蠢蠢欲动,想要一鼓作气吞并北晋,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赞父皇英明,可若真的动手,南楚吞的下北晋吗?”自然是不行的。管耀神色复杂。“但那时,我的谏言在父皇眼中变成了忤逆,在朝臣眼中变成了对敌国的臣服,在兄弟手足眼中变成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师傅那时远在漠城,自然不知朝中上下是如何沆瀣一气,促使父皇下了那道赐死的密令。”“残害手足也好,逼死生父也罢,不过是以眼还眼。若重来一次,兰泽还是会这么做。”
  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却让管耀半晌没说出话来。
  “入北晋之后,他们仍打探消息伺机动手,这些年从未间断。师傅可知当初藏于山河图中的密要消息最终换来了什么吗?”战兰泽一笑,“换来父皇密令,暗中将我处死。”
  “什么?”管耀蹙眉,“殿下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当初送你为质后先帝还大病一场,他如何会那般狠心?”
  “父皇有那么多儿子,哪一个不比我离他更近。他先为君,后为父,他壮大军队蠢蠢欲动,想要一鼓作气吞并北晋,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赞父皇英明,可若真的动手,南楚吞的下北晋吗?”
  自然是不行的。管耀神色复杂。
  “但那时,我的谏言在父皇眼中变成了忤逆,在朝臣眼中变成了对敌国的臣服,在兄弟手足眼中变成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师傅那时远在漠城,自然不知朝中上下是如何沆瀣一气,促使父皇下了那道赐死的密令。”
  “残害手足也好,逼死生父也罢,不过是以眼还眼。若重来一次,兰泽还是会这么做。”
  炭火渐旺,将屋子烘得暖和了不少。
  管耀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皇族里最多的就是兄弟手足,最淡漠的却也是血脉亲情,战兰泽能活着回来,看似运筹帷幄十分顺利,实则凶险万分。谁都不能信,谁也不敢信,走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殿下要快刀斩乱麻,自是谁也挡不住。若你所杀之人,所做之事都是为了南楚便也算了,可是殿下,”管耀攥紧成拳,语气不甘:“北晋献降的金银城池你一概不要,就为了娶那个女子,那般胜势之下如何能撤兵?!”
  “不仅如此,殿下放着黎民苍生不管,甘愿扶持幼帝,只做个摄政王爷,究竟是真的不想要皇位王权,还是只是不想让那个敌国女将军终生困在后宫当中?”
  “为一女子舍了江山社稷,老臣从未想过,被红颜祸水所惑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殿下身上!”
  “原来,这才是师傅称病在府不理政事的缘由。”战兰泽平静道。
  “是。”管耀直言不讳,“老臣入仕多年,忠于南楚忠于陛下。当初先帝亲命老臣教辅七殿下,老臣心中惶恐却也高兴,诸皇子当中,老臣最看好的便是殿下您了。而殿下果然没让老臣失望,纵然天资超群,却从不自视过高,反而比其他皇子更用功,从不懈怠一日。”
  “当年朝中看好殿下之人早已多过看好皇嫡子之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殿下所遭受一切,焉知不是上天磨砺之意?如今殿下平安归来,若继大统治天下,以殿下之资,南楚必当更胜往日。”
  “所以师傅便是将这事怪到了周乔身上。”
  管耀反问:“殿下敢说,诸多选择不是因她才变的?”
  “管相可曾上过战场?”
  “什么?”
  “若敌众我寡,烈火滔天,我军有将领两名被俘于敌营,管相以为,救是不救?”
  虽不知战兰泽为何忽然扯到这些,但此情此景即便以往没有,以后说不定也会遇上,真遇此事该如何定夺?
  若救,便是以其他将士之命为两人之命犯险,若不救,恐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即便没上过战场的人也明白,一旦军心涣散,战事必败无疑。
  见管耀蹙着眉不说话,战兰泽继续道:“若有一人愿率先舍身犯险,以调虎离山之计只身入敌营救人,管相以为该当如何?”
  “当然是赏,我军能有如此忠勇的将士,当是南楚之幸。”
  “这是五年前北晋与胡疆在赤努河一战所遇战况,燕林军高阶战损严重,夜袭敌营犯险救人的正是将满十一岁的周乔。”
  “在那三年后的壁亭之战,北晋燕林军全军被困,军需殆尽之际,骁骑将军顾盛远下令突围,派出去的三名先锋一个是他的独子顾霆尉,一个是常年随他出征作战的副将李云澜,还有一个,便是周乔。”
  “全军生死之际能担此重任的,唯有最善战忠勇,亦是最能让全军上下最信服之人。”
  这一点,管耀当然明白。
  “那般境况下,先锋军无异于丢出去的探路石,要么杀出重围,要么有去无回。是周乔率先击杀了敌军副帅,打乱敌军阵脚,对方的还击险些砍掉她一条胳膊,最终刀尖扎入她心口,只差分毫便能要了她的性命。”
  “她整整躺了一个月,伤好后又参战数次,直至回京。”说到此处,战兰泽顿了顿,“管相将孙女视为掌上明珠,若是她经此一遭,管相心中作何感想?”
  虽然听的是北晋事,而管耀官居国相,不是没经过风浪凶险的,只是一想到自己孙女若也遭了那样的罪,便觉心痛难忍。
  “周乔的双亲死于沙场,家中并无疼爱照拂她的祖父祖母,一切功名财帛,都是她自己一刀一枪搏来的。不瞒师傅,我倒是想受她蛊惑,可她……呵,当初若非用整个北晋相要挟,她宁可死都不会妥协。”
  听罢这些,管耀的神色已不似方才那般,“殿下对她的一切如此了解,当是早就心悦于她。”
  “是。”战兰泽没有犹豫。
  “师傅所言的祸水,是我战兰泽的妻子。”他直视着管耀,“是我牵挂多年,心生爱慕,费尽心思娶回来的人。她坦然,善良,是最重情重义,无畏又潇洒的女子,这么多年明争暗斗筹谋算计,唯有想到她,与她独处之时,才能安心片刻。”
  话毕他起身,“而如今兰泽所求,也不过就是安心二字。”
  “殿下。”见他要走,管耀当即起身。踌躇须臾,他神情肃穆地行了一礼,“殿下如此屈尊,愿深夜来此同老臣言说一切,老臣心中震撼,也羞愧难当。”
  说着,他便跪下身去,“若殿下不嫌弃老臣年迈,臣当替殿下理顺朝中之事,为殿下分忧一二。先前河道一事,臣已有所耳闻,牵涉民生百姓,殿下亲自处置其实出乎老臣意料。”
  “管相最知朝臣根底,这事若管相来处置,当不会耗费太多时日。”
  “是,如今陛下年幼,殿下摄政事本就日理万机,老臣以项上人头向殿下担保,不会再生相似之事,朝臣心向何处,民间安乐与否,殿下都不必再操心。”
  “如此,便有劳师傅了。”战兰泽单手扶起管耀。
  “至于管清盈,”战兰泽道:“她已两次在周乔面前出言不逊。”
  闻言,管耀心头一抖,忙说:“清盈、清盈她是——”
  “看在师傅的份上,我可以不追究。但若再有下次,管相休怪兰泽不念昔日师徒情份。”
  “是是,老臣定当严加管教清盈,让她亲自登门向王妃致歉,多谢殿下海涵。”
  “天冷,师傅不必相送。”
  ***
  回府时夜色已很深了。
  到后院时,就见拂冬那丫头抱着厚厚的披风往庭院去了。
  疾风正要开口叫她,就被战兰泽拦下:“退下吧。”
  说罢他也朝着庭院走去。
  庭院的石竹花已开了不少,周乔坐在石阶上,身旁放着一壶温酒和一封已拆开的信。她身上披着拂冬刚送来的披风,这样看过去,她坐在那里小小一团。
  拂冬退出来时看见战兰泽,赶紧行了礼,但战兰泽摇摇头,拂冬便没有出声,安静地离开。
  回了住处,还有好些嬷嬷女使没有歇息,见小丫头回来,纷纷招手叫她过去吃饺子。拂冬傻人有傻福,谁都没想到这王妃不仅不刁难人,反而比其他府上的夫人小姐都好相与,拂冬这贴身婢女当得可算极为舒坦,吃得好睡得香,不仅个头长了不少,连脸也变得圆乎乎的瞧着讨喜。
  婶娘姐姐们拉着她说个不停,无非就是问怎么能去王妃面前露个脸,或是在跟前伺候着,伺候主子高兴了,能得些赏赐。不过这事拂冬说了不算,因为王妃不喜欢身边跟着太多人伺候。眼下她只跟拂冬投缘,再有人想进周乔的屋子侍奉,便没那么容易了。
  相比于那边的热闹,庭院中就有些过于安静了。
  “大哥,没想到这里也有石竹花。”周乔望着眼前的花,这也是她唯一能一眼认出来的,因为护国将军府的后院有很多。
  都是周慕白亲手种的。
  而曾经的她不知因为什么事跟周慕白闹了脾气,摘了不少石竹花瓣去泡水喝,最后起了一身疹子,反倒叫无辜的大哥挨了父亲的训斥。
  那时的少年虽然老成稳重,却也架不住妹妹如此顽劣,又气又心疼地亲自给她喂了十几日的药,总算将她照料好了。
  “大哥,姐姐来信了,说她在北晋过得很好,让我放心。”提及周璃,周乔笑了笑,“你也放心吧,姐姐和我都好着呢。就是……大哥,我有些想你。”
  “本以为今年我们可以一起过年的,我还有一套新刀法没耍给你们看呢。但……”她声音小了些,“肩上的伤还没好,耍不好的。”
  “想来,姐姐现在也是阖府上下正欢喜地过年呢。今夜入皇宫赴宴,有人提到了你,我知道,这无非就是想令我难过,令我难堪罢了。大哥,我忍住了,你以前叫我不动声色,我总学不会,但现在好像能学会了。”
  “原来当质子是这种感受。”周乔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
  “我知道他是护着我的,若非如此,恐怕在南楚的日子就会十分难捱了。当初他在北晋为质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我明白了几分。”
  “大哥,你怪他吗?”
  酒香醇厚,与满院的花香交织在一起。
  周乔声音透着落寞,“于理,我明白他的做法。当日若是情况相反,是战兰泽落在了你手里,大哥也一样不会放过他对不对?他之于南楚,一如你之于北晋。这事放在战场上,我也不会把手里的战俘交出去。”
  “可是,”她有些哽咽,“纵然明白这些,但我还是接受不了……你们、你们都是我珍惜的人,已经没了爹爹和娘亲,我只剩大哥和姐姐了。”
  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无声地砸在石阶之上。
  沉默许久,周乔擦了脸上的泪,深吸口气,“哎呀,本只想跟大哥说说话的,怎么就说起这些来了。我还带了酒呢。”
  周乔抿了一小口,觉得还不错,“大哥,这一杯乔儿敬你,以后的每一个除夕之夜,我都带好酒来陪你。”
  酒盏的酒缓缓倒在地上,浸入土里。
  此时的月光映得石竹花好看极了。周乔仰头,看向悬于夜幕的残月。
  忽然,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夜幕中竟出现了数不清的烟火,霎时整个建安都亮了起来。
  听见动静,大家都纷纷涌出来欢喜地看着每年必不可少的盛景,更纷纷对着夜空祈求心中所想都能成真。
  此番盛景之下,战兰泽立于廊前,看着那张小巧好看的侧颜。
  见她笑了,他亦抬头,看向夜幕。
  纵然一前一后无言无声,但此时此刻,两人正身处同样的夜色,赏着同一场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