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48节
  离那处愈来愈近,她心跳地愈发快,终于,脚尖落到实处,她刚刚站定,身边便掠过一阵风。
  人影一闪,江琮已经出现在了她身前。
  青年身形颀长,将昏黄严严实实地挡住,泠琅站在他投下的阴影中,一时间没有作声。
  他停顿片刻,接着朝前走去。
  泠琅默默地跟在后头,她凝视着江琮的背影,发现他现在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她还记得白天回熹园的路上,这人是如何惺惺作态,步履佯装得僵硬迟钝,连手臂摆动的弧度也拿捏得极好,将一个沉疴多年,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个终于得以蹒跚行走的病人。
  更别说,平日中那三句话一咳喘的德行,虚弱颓丧中,还要显露着贵公子的骄矜。说实话,要常年做出这副模样,泠琅是十分佩服的。
  但现在——
  身形还是那个身形,但那份骄矜清贵已经无影无踪。穿梭在这绝对静谧暗沉的地下,他似是一个幽微的影子,只有沉默与孤峭。
  泠琅想起来,这副模样她也是见过的。
  那是某个月夜,她从白鹭楼带了一肚子火回来,隔着半池朦胧水雾,望见他独自望于池面的身影。
  她当时就觉得,这人定是有一肚子烦恼,不然怎么光是在那站着,就能显现出萧条寂寞。
  如今这种感觉又来了,他在前面沉默不语地走,像个迷路在九幽之下的孤魂野鬼。
  好怪,按理说回了青云会老巢,他不该是如鱼得水,自在惬意么?
  泠琅不知道这种莫名的感觉来源于何,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他们根本就没那么熟。她只随着他拐过一个又一个弯,路过了好几盏静静燃烧着的灯烛——
  一道石门出现在眼前。
  二人同时停下脚步,江琮回头看她,眸中仍是熟悉的浅浅笑意,好似刚刚那种穿行与地下世界的孤寂只是错觉。
  他说:“夫人猜猜,如今头顶上是何处?”
  泠琅的方向感一直不错,但行了这么久,又全无参照物,这问题很难回答。
  她迟疑道:“我们似乎……一直在往北?”
  江琮赞叹:“的确如此,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西市最北端。”
  他抬掌,抚于石门之上,随着一阵沉闷声响,石门缓缓向两侧移开。
  “欢迎这位娘子……光临青云会京城兵械库。”青年语声漫不经心。
  泠琅却觉得,这是他今天说的最为动听的话。
  她注视着这处底下石室,或许用石厅二字更为合适。高两层,灯火通明,桌上柜中,整整齐齐陈列着的,用十八般武器形容都不能囊括。
  刀枪剑棍这类寻常自不必说,就连如今少有人使用的锏或槊也摆了一整柜,傅彬钟爱的折扇亦能寻到。
  泠琅啧啧赞叹,如参观什么豪宅别馆一般流连。
  暗器、毒药、甚至火折子绳索护甲之类都应有尽有。她抚掌赞道:“这么气派,连造反都做得!还整日遮遮掩掩做什么。”
  江琮温柔道:“正是想造反,才更要遮遮掩掩。”
  泠琅懒得去辨这话里的真假,她停在一处全是刀具的展柜前,一边细看,一边评判。
  “陌刀,”她指着一柄长柄大刀说,“太过沉重威猛,我不喜欢,但若配上匹通心意的好马,连斩二十人,倒是不在话下。”
  “苗刀,太窄太细,用的通常是些凌厉阴毒路数。我爹说,这样全然失了刀的真意,但我玩过几次,却意外的顺手。”
  说着,她眼睛一亮,拎起一把直刃长刀:“这上面开了血槽?嗯……还有倒刺,这工艺能放在环首刀上面倒是少见,不愧是青云会的手法。”
  说着,她手腕一翻,耍了个漂亮的劈砍,接着扭身回旋,双手持刀,从下而上斜斜一刺,刀气犹如实质,落地之时有铮然声响。
  江琮微笑:“还未见过夫人这般使刀。”
  泠琅此前用的都是李如海教的东西,追求缥缈灵动,而环首刀是大开大合之刀,方才那几下,自然同从前那些招数迥然不同。
  她将刀依依不舍地放回原处,潇洒一笑:“略通皮毛罢了,夫君见笑。”
  她一面同江琮说话,一面里里外外,把这一架子刀具看了个遍,瞧见顺眼的便拿起来比划,如老鼠进粮仓一般喜上眉梢,乐不思蜀。
  终于,泠琅想起来问:“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得到了消息,自然不会有人看守。”
  “哼,瞧你这般熟络,定不是第一次带人来这里。”
  “咳咳,为何这般说。”
  “我晓得你见我厉害,便想着笼络收入麾下,带我来这里,趁我沉溺其中意乱情迷,便提出些非分要求。”
  “……非分要求?”
  “譬如,让我当你左右护法,便送我两柄刀什么的……哼,还好我定力足够,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听!”
  江琮默了片刻,哼笑道:“我没有左右护法,也没带人来过这里。”
  “这处军械库,只有正式入了青云会的人才能领取一二,”他缓步走向少女,“至于夫人……自然同那些人不同。”
  他凝望那双陡然亮起的眼,低低道:“看上哪些,尽管说了,届时它们会出现在去往江南的车马上。”
  泠琅甜甜一笑,发自内心地说:“夫君,我同你相识以来,几乎从未觉得你如此顺眼过。”
  江琮抬起手,帮她将一缕发别到耳后:“这么开心,为何还用‘几乎’二字?”
  “因为平心而论,从前你躺在榻上昏迷的时候,才是最顺眼的。”
  “……”
  “古人云,不会动的丈夫才是好丈夫,这话确实有道理。”
  “还想不想要了?”
  “但这话在你我之间,不算太成立。”
  “呵。”
  最后,泠琅挑选了匕首两把,毒药三种,暗器数枚。至于刀,却一柄也没有要。
  江琮没有问为什么,他很明白,手上有天底下最好的刀,其他的再怎么好,终究也是多余。
  不过瞧她喜不自胜的模样,他心里觉得,这一趟的确是来对了,这个小娘子不爱调香弄琴,仅有的热情与兴趣全在于金属锋刃。
  虽然那些毒药匕首,十有八九会用些在他身上。
  给手下人配点军需罢了,他默默地想,她趁手了,事情自然也能解决得利落,共赢的事,没什么旁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她先前还在兴奋地谈论,后面便渐渐没了声响,头一点一点,最后靠到了江琮肩上。
  车轮辘辘,车厢摇晃,少女的呼吸却恬淡安然,长睫乖巧地垂着,一点也没有顾盼流转的神气。
  更没有先前在暗室中,点评各类刀具暗器时的神采飞扬。
  江琮垂目看着,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池边黯然低落的,墙下凶狠凌厉的,同他来回时狡猾嘴甜的,还是此时得到了喜欢的事物,便如孩童一般安然酣眠的?
  他隐隐觉得,这趟远离西京的江南之行,能让他看清很多东西。
  第42章 狼与狈
  立夏一过, 便一天比一天热了。
  熹园的好处在此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池水柔柔地漾,日夜都有凉风轻送。从廊下到窗前, 无处不是安逸凉爽, 偶尔有蝉声悠长,也不过显得这静寂更静。
  这些日子以来,泾川侯府倒是有了件喜事。
  府上那个疾病缠身的世子, 在年初一场大病过后昏迷不醒,长达两个月之久。命悬一线的他,竟在三月底安然回转了来。
  不仅苏醒,连身体也一日日好了, 郎中日日来看,都说气脉强劲迥于往常,简直是造化神迹。
  从前几乎不会出熹园的他, 现在时常出门走动。虽看着仍清减, 但气色姿态皆康健了不少。
  侯夫人的开心直接挂在脸上, 一众下人也十分欢喜, 那个几乎算作是隐居于侯府的世子, 如今好似结束了苦行般的生活,施施然落到凡尘中来。
  更妙的是,少夫人虽是因冲喜进门,但二人意外的投缘, 没多少时日, 已经是相敬如宾,和睦甜美。
  平日种种有目共睹, 便有人在心中暗暗想着, 这侯府或许过些日子, 就能再添上一代人了。
  关于这些,泠琅是听江琮说的。
  彼时二人正对坐着下棋,她执黑,他执白,棋盘上黑白二龙正咬在一起,纠缠得难分难舍。
  他神色淡淡,一面谈着这些府中议论,一面将她进攻的缺口一一拆解。说到“蜜里调油,日日腻歪,或许更有喜事近”的时候,脸上也没多的表情。
  对方如此从容,泠琅也全然没放心上,只当这些风言风语是对他二人演技的首肯。
  她心思全在棋局厮杀中,颇漫不经心道:“说到这个,日后我功成身退,无论是借假死还是和离,离开西京便能逍遥自在——”
  黑子停于战场上空,逡巡片刻,终于落入场中,她收回手嘿嘿一笑:“倒是夫君,不会因此难讨新妇罢?娶过亲的郎君,终究是难让小娘子喜欢。”
  江琮神色更淡了,视线亦只凝于棋子,不给对面少女半分。
  他平静落子,将她最后一处空堵死:“这些便不关夫人事了。”
  “啧,关心一下嘛。”
  二人手谈嘴也谈,这一局没用多久便结束了。泠琅的黑龙被斩得七零八落,她却并不泄气,只将棋子一一拣好,兴致勃勃道:“再来。”
  她此前没那个耐心和兴趣,并不算会下棋,但在侯府这段时日,同江琮一起打发时间,终于品出些兴味。
  纵有乱拳,也难打老师傅。在老师傅江琮手里,她今儿撑了许久,已经是莫大的进步,愉快之下便发出了下一场邀约。
  然而,对方似乎兴致缺缺。
  江琮饮尽手旁凉茶,便起身走到窗边,只留给她一个清冷背影。
  “端午一过,便出发罢。”
  泠琅微微一顿,去看窗前静立的青年,光影错落在他眉角唇沿,勾勒出险峭俊秀的线条。
  她慢慢地说:“好。”
  入夏已近一月,这些时日,他们并非日日下棋扯皮,该干的隐秘之事,一样也没少。
  从西市地下的兵械库开始,江琮后来带着她,又去了几处暗点暗哨。
  气派奢华的酒楼,寻常巷陌中的油坊,甚至是一处远近闻名的私塾,这些建筑内部竟别有洞天。
  看着油嘴滑舌的跑堂小二,转过弯便换了副肃容,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主上,手中记账用的狼毫竟能激射出毒针;状似烟视媚行的歌女,臂上轻罗暗香盈盈,一抬手,却能隔着半条江,用它拉来一艘隐于夜色中的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