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之大,一锅炖不下_第71章
  “怎,怎么会,”小王爷赌咒发誓表忠心,“我们家祖上也就是个采石的,采石你知道么?穿过茫茫沙漠去滇南的深山中挖玉石,住的是潮湿的木屋,吃的是树皮蝎子毒蛇和蜘蛛。最疯最穷的人才去采石,比一般的商人命贱多了。”
  “我家拿命换钱再换权,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门户。”小王爷极力拉低自家的层次,他家采石买官的老祖宗知道了大约要气得吹胡子。
  说完一串话,他总算是自在了些,伸手扯住了褥子翻起的一角往廉昀背后塞了塞。手缩回来时,便落在了另一只宽大的手心里。
  “我家更清苦,”廉昀包住掌心里娇生惯养出的软绵手掌,“父亲云清不过是个穷教书先生,一生最辉煌的两件事就是攒够钱娶上一妻,又在次年长途跋涉赶考得中二甲进士。他死得早且死得不体面,有生之前也没能借着文采风流飞黄腾达,不算是个合格的一家之主。”
  他把手掌牵出来亲了亲,直把人搞得又往兽皮里钻个不停还不放手:“他一死,我娘也半疯。说起来她还和王妃娘娘一个姓,只是她不及王妃有眼界和担当,到死都是一个只会缩在角落捧着丈夫骨灰掉眼泪的俏丽小寡妇。”
  小王爷最听不得别人家的惨象,他很早就知道廉昀家就他一人,此刻更不想深究能用得上“俏丽”二字的小寡妇到底是多年轻就没的。他不想听廉昀孤苦伶仃自己长大的故事,没听几句就缩进了廉昀怀里,小狗崽一样拱个不停,企图耍赖皮转移话题:“我冷。”
  廉昀果然被他带跑。他把两人身上半盖半垫的兽皮褥子又紧了紧,宽大的身子挡住身后兽皮间怎么都合不起来的一道缝,温言道:“睡吧。”
  “唔。”
  “睡在山上害怕吗?我给你唱个曲儿?”
  “不,不用。”小王爷心下一松,勇敢地怂起小胸脯,一脑子门砸在了男人肩膀上,死猪一般迅速睡了过去。
  全程围观的貔貅被塞了一嘴的狗粮,左脑门刻着羡慕右脑门刻着嫉妒,整只狮子都不太好。他自从夜里和前夫假恩爱真一场之后,就一直心态失衡。
  识人不清也就算了,竟然还余情未了,这就很打击自尊心极强的大猫了。他们猫科,向来来去逍遥绝不拖泥带水。可是他,似乎一直陷在名为“鲲鹏”的泥淖中:一点都不利索,二得颠三倒四,五内俱焚六情炽盛,还想着搞七搞八且要十步九回头。
  万分荒唐。
  心态爆炸的貔貅长时间出于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叠加状态,不充当狗头军师时,在一旁听小两口说话时就心不在焉。他隐约觉得廉昀说的话哪里有问题,可实在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伴着小王爷狗崽似的小呼噜入眠时,他才迷迷糊糊转过个念头:廉昀他爹姓云,他娘姓辛,他是怎么叫的“廉昀”二字?不是应该叫“云廉”么?
  大概是考科举前图吉利改了个名,梁国这样崇信风水玄学的士子貌似不少。
  大猫咂咂嘴,被呼噜声带进梦乡中。
  一夜过去,日光照醒二人,廉昀在一边笨手笨脚收拾包裹,貔貅就哈欠连天爬起收拾兽皮褥子。收拾到一半他猛地回头,瞧见廉昀耳后一片红。
  禽兽!大早上的你对班小子干了什么?怎么又把我换出来了?!我只想在没有前夫的世界安心睡个好觉,怎么就这么难!
  第68章 雄狮
  貔貅早早就决定以后都不出现了, 也没心思打听这两人一大早都做了什么羞羞的事, 只自顾自问装死的小鹌鹑:“咱们的半山红呢?”
  廉昀自出游以来越见主动, 不知道是不是打定主意不走仕途的原因, 仿佛突然开了窍,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小王爷早上被拨开了衣领咬了口锁骨, 还没来得及被做点什么就猝不及防召唤出貔貅。眼下正是害羞的时候, 支支吾吾不想出来见情郎。
  貔貅一听他调儿就能脑补个八九不离十。他只得自己寻果子, 依靠自己的双手, 以及天赋的嗅觉去找寻赤红的果实。
  半山红香气浓烈霸道, 日常里习惯忽略了倒还好, 特意去追寻就发现满身都是这气味。而在这扑鼻的浓香中,又隐隐夹带着金石的味道, 随着山风持续飘过来,若有似无地撩拨。
  貔貅好不容易从随身的护身符里摸到了果子的形状,一边解一边出于好奇心询问另一种香味的来源:“此山以东是什么地方?”
  “本朝皇陵就在百里之外的少阳山中。”廉昀低眉顺眼很好说话, “我们出了这山, 就要去少阳山一带,这一片都是前朝隐士们频繁往来踏青留诗之地。”
  百里还能闻到金石玉器的香味,想必皇陵中的陪葬品可以抵得上百家钱庄。念及此,貔貅天性使然的口腹之欲顿时消泯。他果断把半山红从护身符里掏出, 在果实迷人的火红中氤氲迷醉, 强行把小王爷又赶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之中, 他长期处于迷蒙混沌的状态。唯有路过少阳山时才被食物的香气熏醒一回, 而后在与“规模宏大”“陪葬颇丰”“穷奢极欲”毫无关系的朴实皇陵脚下, 默默把鼻尖对准少阳山隔壁的无名山头。
  那才是香味的来源。
  貔貅用他进食的经验估摸了一下,十分怀疑那座山只有一层薄薄的岩石外壳,内里都是由金银美玉所填充而成。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染指皇陵边上几里之遥的地方,悄无声息且滴水不漏地藏起如此巨额的财富,唯有皇陵的主人有这般便利了。
  貔貅切一声:没有被使用的财物毫无存在的意义,这皇帝小气吧啦的藏这么多银子……
  当然过不了多久他就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是被活活吵醒的。
  熙熙攘攘的人流汇聚在偏僻小县的衙门公告附近,对着上头身兼太傅、翰林大学士还在尚书省插了一脚的魏长林倒台一事指指点点。不过一月未到,魏家就像一棵被铲翻的大树,半截树根出了土,微末的根须还在苟延残喘。
  促成魏府倒台的科举舞弊案由一张魏长林亲笔手书写与滇王鲁钰的考题纸条为起点,轰轰烈烈波及了建昭权极一时的好几处高官厚禄之家。魏长林任过三期科考,借此收拢的大批门生不管是仅作为他和其他官员的润滑剂加塞而来,还是真才实学考上来的,早已遍布梁国权势网的各个角落。
  朝廷每揪出一个承认舞弊的往期进士,便能拔出一个与魏长林私相授受的官员。每发一张公告通知百姓那家卷入舞弊案,落在魏府头上的刀子便更下一寸。
  科举舞弊就是在践踏官员选拔制度,就是将官员的选拔权隐秘地从公权转移成私权,借此打点关系,扶持自己的党羽,培养自己的势力。而公权明面上属于天下,实际上归根结底还是属于皇权的。
  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学子虽然叫主考官一声“恩师”,但心里明镜似的:他们首先是天子门生,才学报于帝王家,其次才有与主考官的师徒情分。
  舞弊就不一样了,舞弊得中的进士仅仅是傀儡,属于给他透题的恩人。
  往严重了点说,舞弊将官员的选拔权限从皇帝手上偷了过来,李代桃僵,等同于谋逆。
  廉昀拉着小王爷立在人群中,并不意外太子和皇帝对魏长林下手,只歪着头呢喃了一声:“怎么这么急不可耐要除掉魏府?”
  他说这话时,语调温和,表情纯善,完全不像是一个处心积虑要干倒魏府的人,更没有是一朝得志的快意恩仇。他就像一坛封存酿造过程中酒,内心诸多活动全部隐藏在厚重的酒坛之后。
  要不是公告上还出现了他的名字,貔貅完全不能发现他竟然是最早下刀的那个人。
  “我家舞弊?”小王爷平日里的温声细语陡然化作尖利的责问,“你告发你的恩师参与舞弊,向交好的达官贵族泄露科举试题,其中我鲁家首当其冲?”
  周围众人赫然侧目,默默退开。
  “你家没事,你看百姓们畏惧躲避的反应就能知道滇王府没倒。”廉昀扶额,“你随我回去,多事之秋别当街闹起来惹虫蛇虎兽的注意。跟我走,我来解释给你听。”
  小王爷完全摸不清形势,混乱之际胳膊肘到底朝着爹娘拐,哪里肯听他的,转身就想甩下廉昀即刻回建昭。
  廉昀见他没把“滇王府小王爷流落此地”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也不强迫他,只默默跟着,到后来还买了两匹马随他一起回建昭,一路软化求饶。
  “你不要心急,你记得那日太子召你进宫么,那是试探滇王府有没有参与舞弊。你走前他让你多见见陛下,就是不避讳让你们知道陛下病情,要放过鲁王府的意思。”
  “陛下身子不好了,这才迫不及待要在自己身子彻底垮掉之前为太子爷剪除魏氏一党。他怕太子年少继位,压不住树大根深的老臣,急着要替太子清理稗草横长的朝堂。魏长林是其中手伸得最长那一个,陛下最忌惮的也是他。”
  “我不是有意接近你要抓滇王府不是,我拒绝你的时候,甚至是在我与你一起被困在山中时,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