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_第285章
  “杰哥,找到了,在那个方向!”
  阿杰冷冷笑了一下,从后腰摸出枪举在耳边,咔擦子弹上膛:“追。”
  ·
  苍林茫茫,寒气逼人,但这时候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冷了。严峫耳边只有风呼呼猛刮,他自己的喘息和追兵的叫骂连成一片,渐渐前方出现了湍急的水声——有河?
  上百米外的手电光交错辉映,影影绰绰映出了前方的景象,只见几十米外山涧陡转,山谷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条河流,在极其晦暗的可视条件下一眼望不到河对岸,单从水声判断,河道情况应该相当复杂。
  跳河逃生?
  不,野外水域的凶险是难以想象的,跳下去的生存几率不比被毒贩抓到大。
  严峫迅速打量周围,突然眼角余光瞥见河岸边杂乱的石碓,心中微微一动。
  噗通!
  哗啦啦——
  几个人牵狗狂奔而至,手电四下乱扫,只听有人吼道:“他跳河了!”
  “下水去追!”
  这帮人显然不是贩毒集团的底层马仔,都是专业亡命徒,当即就脱了外套蹬掉鞋要往下跳。然而就在他们准备下水的同时,不远处却响起严厉的喝止:“站住!”
  手下纷纷回头:“杰哥?”
  阿杰破开浓雾般的夜气,短靴跨过荆棘丛,腾地跃下石滩,大步来到河岸边。他蹲下身试了试河滩上的水温,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然后在刚才噗通入水声传来的附近搜索几圈,突然发现了什么,冷笑起来:
  “那小子没下水。”
  他用手电一照,河滩乱石堆里赫然有一处空缺,被仓促推进河的石块下露出了新鲜的泥土和青苔。
  阿杰起身环顾周围,饿狼一样的眼神从山林间慢慢地扫过,轻声说:“他就藏在这附近。”
  手下们彼此面面相觑,少顷有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凶狠,低声请示:“现在怎么办杰哥,放火烧山?”
  阿杰不耐烦道:“你以为这是在缅甸吗?!”
  手下哽住了。
  “拜那些条子所赐,内陆已经不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内陆了。”阿杰磨了磨牙,冷冷道:“把所有人都叫来,围住这块空地,给我围到明天早上——我不信他真是铁打的,能撑死在这里!”
  人声四下散开,很快有组织地围住了河滩边这一块树林,枪支与狗吠等种种声响顺着风直上半空。
  高处一棵参天大树上端,严峫背靠着树干,咬牙缓缓坐在了枝杈上。
  他的掌心、手臂、腰背乃至小腿都被刮得鲜血淋漓,那极度紧张的劲一过去,剧痛就从全身神经末端渐渐复苏了,连呼吸都有些费劲,哪怕是真铁打的身体也很难忍受。
  严峫勉强裹紧外衣,尽量保持体温,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这么一路颠簸竟然还没掉,但果然没有任何信号,而且电量已经快见底了。
  “操……”他几乎无声地骂了句,刚要关机,突然又顿了顿。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鬼使神差般点开了首页上的相册。
  这是他私人的手机,相册里的照片很乱,最近几张都是工作相关的现场图和资料图,再往前翻是生活中随手拍下的点滴。严峫拍照技术一般,不讲究打光和构图,有些是在家做好一桌菜之后充满成就感的留念,有些是刮完胡渣之后的自拍,还有几张在健身房对着镜子自恋地秀肌肉。
  但更多图片则是一些语焉不详的特写:两只掌心相贴交握的手,一段白皙优雅的脖颈,或跷在沙发茶几上、彼此打闹般互相压住的两双脚。
  即便相册泄露出去,外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唯有严峫知道那分别记录了怎样的时刻。
  他不能留江停太多照片,整个手机里只有一张,拖到现在都没舍得删。
  那是一天清晨,阳光刚从浅金色的窗帘缝隙中透进卧室,映在凌乱的大床上。江停侧枕在他身边,脸颊雪白而眉眼乌黑,有些惺忪地微张着口想说什么,嘴唇被亲吻得发红。
  睡衣领口从锁骨滑落下去,隐约露出深陷的颈窝。他知道严峫在拍他,似乎感到有点好笑,半眯起来的眼梢微微地闪着光。
  当时发生了什么?
  严峫有些恍惚,他记得拍下这张照片的头一天晚上,他们在床上混到了大半夜,冲澡的时候江停腿软得站不住,贴着严峫耳边自称工作量太大,叫他以后市局有案子自己解决。严峫为了哄他就说要给他煮红豆紫米牛奶粥喝,于是翌日醒来的时候,江停睁眼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跟这儿赖床,还不去做早饭?……”
  这也许是严峫最喜欢的照片之一,好几次想删都没成,偶尔还拿出来看看,冥冥中似乎成了某种支撑他的精神力量。
  寒风凄厉哀嚎,从树梢奔向天际。
  严峫心里仿佛有个地方漏了风,弥漫起冰凉和苦涩。
  ——最讽刺的是,在如此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下,当他看到这张照片时,内心竟然还能感觉到丝丝缕缕不受控制的爱意。
  其实是假的,都是假的。多少完美的说辞都无济于事,那片刻温存不过是建立在提防之上的沙堡,轻轻一推就分崩离析,连最后一点虚假的信任都留不下来。
  严峫眼眶通红,急促喘息,大拇指在删除选项上微微发抖半晌,然后泄愤般咬牙按了下去。
  然后他不给自己任何后悔的时间,点开已删除相册,仿佛在与内心某个卑微软弱的自己相对抗,颤抖着手用力点下了全部清空——
  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彻底松了劲,心底那最后的一点支撑瞬间抽空了。
  严峫颓然靠在树干上仰起头,捂住了脸。
  山涧中呜呜咽咽,哀鸣与长嗥纠缠在风里,飘向夜幕中的四面八方。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发出了一声几乎不闻的,战栗的哽咽。
  ·
  虚空中无形的指针一分一秒转动。
  凌晨五点半。
  破晓前的浓墨逐渐淡薄,东方天穹透出鸭蛋青,但林中黑雾般潮湿的夜气尚未散去。阿杰坐在劈啪作响的篝火边点了根烟,突然抬手招了招。
  手下立刻上前:“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