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8)
  苍州,戍边城,田国公府。
  爹!你就让我领兵去柳州罢!妹夫再如何英武领着那群酒囊饭袋能成什么事!爹!田府大爷,田元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大堂里来来回回的转。
  田国公今岁已到古稀之年,仍然精神矍铄,他猛的睁开一对虎目,怒断案几,吼道:老娘舅的!别给老子转了!先等元猛回来看看凶真动向,再做决定!那是老子女儿我恨不得心都掏给她,老子难道不疼!
  田元义被吓得直缩脖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脆捂着脑袋蹲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念叨的田元猛连弹带射的撞门而入,可怜的门板好端端遭了无妄灾,与他的案几兄弟一道英年早逝。
  爹!大哥!凶真与周游打起来了!狗脑子打一地,肯定没空盯着咱们!
  田元义大喜:好,我即刻带兵
  立刻点五万人马随我前往柳州,田国公不由分说地做了决定,大氅一披就往演武场去点人。
  田元义骇了一大跳,急忙拽住田国公劝阻:私自领兵擅离苍州已是大罪,您可是国公万不可
  田国公甩开他,轻蔑一笑:不可?不可什么?老子还怕宋允礼?他算个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①燕歌行,高适
  第128章 逐明
  成长二字真是说不清,以往二十年岁月罗锦年只痴长了身量和不可一世的天真。岁月尽付谈笑间,而短短二十天又像走了一辈子。酷烈的炮火与厮杀推着他不断往前,战场上刀是冷的,人是冷的,天真也被冻硬了。
  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罗锦年觉得人命这样单薄又脆弱,每时每刻都会能在他眼前炸起蓬蓬血花,绚烂又颓靡。他本以为和罗青山有漫长几十载的光阴去怨怼,去和解,去父子情深。他突生惶恐,死字山一样压在他心尖上,谁都会死,说不准是今天,说不准明天,他就再见不到罗青山。
  夜里辗转反侧,罗锦年蹑手蹑脚掀开布衾,踮着脚往帐外走,方掀开帘子,忽然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听见一声轻唤,
  少爷
  罗锦年狐疑转身,往大通铺扫去,都睡得四仰八叉,雷打不动。正以为是听差了,或许是谁在梦里说胡话,又传来阵悉悉索索的响动。这次听仔细了,他顺着响动往东南角上打量,只见老许咧着口黄牙,单手支着脑袋,发现他看了过来,还扔了个不伦不类的媚眼。
  少爷大半夜不在床上躺着是要做甚么去?老许说着话,大咧咧从通铺上趟了过来。
  哎哟不幸被踩的人哼唧一声,又抓紧时间赶着去会周公,眼皮子都舍不得掀一下。
  你管这个叫床?罗锦年从鼻腔里哼出道气声表达不满,睡不着想出去转转。他不自在的错开眼,总不能说想爹了罢。
  小宋我其实有桩事想麻烦你
  罗锦年烦躁地挠了挠头发,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洗过,摸了满手粘腻心头更烦躁:你话说错了,不是有桩事想麻烦我,是有桩事让我做。他被人当场叫住,哪怕别人不知道他打算去做什么,也让心高气傲的大少爷面皮子臊得慌。
  嘿嘿,老许讪笑一声,嘱咐罗锦年在边上等着,自己转身从大通铺上趟到了最里面,角里停了只斑驳的木漆柜子。老许伏在地上撅腚抻手,捣鼓好半晌从柜子里掏出叠草纸,一只劈了叉的毛笔,一块干透了的劣墨。
  他捧着堆破烂玩意儿献宝似的递给罗锦年,小宋帮我写封家书罢,我大老粗一个,斗大个字不认识。
  罗锦年惯是嘴欠,接过纸墨顺口来了句,家书还是遗书?
  老许被点了穴般,呆住了。
  罗锦年没养出一副柔肠,半点不会替旁人考虑,浑然不觉得说错了话,翻来覆去的摆弄毛劈得不成样子的毛笔。
  前日里罗青山吩咐了,让将士们写好家书交给副官。他当时想,家书家书,寄给家中人报平安的尺素,但只见信再不见人,岂不更添愁思?分明再也回不去,却还要写些鸡零狗碎的话,让家人平生妄念。
  抱着他万一还活着呢?万一回来呢?的渺茫期待,反而更折磨。不如当游子离家那一刻就死了,还好受些。
  罗锦年没打算写信。
  老许吐出口浊气,搭着罗锦年肩膀调笑:小宋你这嘴哟,毒死人不偿命,他缓缓叹了口气,写吧,遗书,家书,总要有个交代。老子娘生养一场,不该儿子死哪地儿了都不清楚,再说了,我还藏了点私房钱总不能一起带土里去了。
  说完他找来盏油灯用打火石点燃放在地上,自己爬下,让罗锦年伏在他背上写字。
  罗锦年一时说不清啥滋味儿,心里像堵着块儿东西,具体什么又说不上。
  他等了好半晌,笔尖上墨都干了,老许像哑巴了一样憋不出个屁,罗锦年把笔尖凑到嘴边舔了舔,又搡了老许一把:你还写不写?
  我再想想,再想想又过了良久,老许终于开口,他想说的太多都堵在胸口争先恐后往外涌,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
  爹,娘,儿子不孝老许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琐碎小事一直重复,比如他前后问了三次亲娘的老寒腿,颠倒着嘱咐让他兄弟别做昧良心的买卖。
  罗锦年自学堂结业后再未写过如此多的字,简直要了他半条命。憋了口气在心里,只捡重要的事记,旁的一概当没听见。写着写着,笔尖重重在草纸上一杵,晕开大片墨迹。
  哎哟,祖宗嘞你想弄死我啊!老许被这下杵得塌了腰。
  没事,罗锦年一把抓起草纸烦躁地揉成团,重新铺开一张,捅了下老许,再说一次,方才没听清。
  娘的,小兔崽子,老许暗骂不止。
  这次罗锦年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再无遗漏。记完,他提起草纸上下打量自己独特的狗爬字体,十分得意,瞧,写得真不错。
  老许翻身夺过草纸,觑着眼打量半晌,珍而重之收进贴身夹层里。两人一番动静,又有将士被闹醒了,睡眼惺忪地问:你俩干啥呢?
  老许嘴快:小宋在帮我写家书。
  罗锦年只觉不妙,太阳穴突突的跳,果不其然将士听了眼珠子一亮,连滚带爬地从通铺起来赶到罗锦年身边,期期艾艾地搓手:小宋你能不能帮我也写一封?
  他动作太大,踩醒一片人,都警省得很,探头问怎么了,老许又当好人替罗锦年大肆宣传。众人像饿了七八天的狼崽子冷不丁瞧见白花花的嫩兔子,齐刷刷看向罗锦年,眼里放光。
  偏生罗锦年这人吃软不吃硬,旁人吹捧他两句,尾巴能翘到天上去,加之老许又在一旁灌迷魂汤,说他的字可比颜大家,文采可比状元郎。他脚底像踩了棉花,找不着北,迷迷糊糊地竟答应替所有人写家书。
  这一通折腾到天大亮,手麻得不像自己的,脑子搅成了浆糊,被左一句爹,又一句娘灌满。营帐外,天光均匀填满巍山每一道崎岖,偶有零碎点在罗锦年漆瞳中,折射出婆娑幻影,他轻阖睫羽,蓦的也很想写一封家书。
  先去舀了瓢冷水,洗干净一手一脸的墨迹,又就着湿手薅了把头发,拾掇出个人样大摇大摆往主帅军营去。
  一路上见到不少西凉铁骑,四日前田国公率军支援,与罗将军合力之下打了狄戎个措手不及,拿下野鸳坪,狄戎再退四十里,这才有了数日修整时间。
  罗锦年从未见过他这大名鼎鼎,有人屠之称的外祖父。国公府镇守苍州,无诏不得擅离,而罗家亦被困在上京,两家虽为姻亲,却从不来往。田国公领了一队人马在外巡逻,如今并不在营地。
  禀告将军,草纸不够用了我来领些,到了帅营外,罗锦年吊着嗓不规不矩的行礼,也不等里面人说话,自个儿撩开帘门进去了。
  一抬头见罗青山甲不离身坐在案几后,面前摆着张地形图,眉头紧蹙。罗锦年惯是狗脾气,容不得任何人忽视。发现罗青山当他不存在,心里顿时不得劲儿,非要弄出点响动来。
  觑了眼摆在正中的沙盘,没敢动。转而背着手踱步到罗青山身后装模作样地研究地形图。
  可看出什么了?罗青山像终于想起了自己有个儿子,点了点地形图中的一处洼地。
  罗锦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琢磨片刻后轻咦一声:此处洼地,多有沼泽,狄戎为何往此处退?
  罗青山显得忧心忡忡,狼王也不见了。
  狼王肯定是在后方压阵,怎会随军到前线。罗锦年不以为意道。
  狄戎狼王与我中原皇帝不同,狄戎与其说是朝廷,不如说是武装组织。他们的狼王执掌杀伐大器,每遇重大战事必会领军出征。但与狄戎交战月余,仅在前几日见过狼王。罗青山解释道。
  罗锦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随口胡诌,说不定狼王害怕了呢。说完他自己都闭了嘴。
  我们还追吗?罗锦年想得好,既然狄戎行迹诡异,那干脆不追了,让他们搭好台子唱独角戏去。
  罗青山提起朱笔在地形图上圈了大块,写下两个字柳州。
  虽然他没说,但罗锦年懂了,必须追,不得不追,这里是柳州,生养他们的故土。只要狄戎铁蹄一天践踏在柳州土地上,他们就不能退后。
  想给家里写信?罗青山换了个话题,起身取了叠宣纸递给罗锦年,有又嘱咐道:写些好听的、好玩的给祖母看,家里人都记挂着你呢。
  罗锦年抬手按在宣纸上,一用力却抽不动,他不解地看向罗青山。
  年儿我派你回去送信可好?罗青山深深凝视着罗锦年,一字一顿道:回去罢,回家去。他年少时随父出征,后来自己领军,从来军纪严明,从未徇私枉法。但时至今日,他却想做一次俗人,做一次父亲,为了自己儿子徇私。
  回哪儿去?爹你忘了,柳州才是故土,我们的家。罗锦年嬉皮笑脸地抽出宣纸,一溜烟跑远了。
  罗锦年抱着宣纸,坐在一颗大榆树下,手里拿着从帅营顺出来的毛笔,舔了舔,提笔就写。
  祖母,上京可回暖了?孙儿随军北上,头一回晓得北边的天这样冷。路上孙儿遇见了您往日里常念叨,柳州特有的沙瓤菇。我采了许多,托火头营的胖老三烘干了,与信一起送回家。胖老三说大家伙儿都脑袋别裤腰带上,心提嗓子眼儿里,整日里心惊胆战。唯有孙儿心大,像来郊游跑马的,还有空闲四处采菇子。可不是吗?我祖父是老镇国将军,我爹是现任镇国将军,孙儿就是板上钉钉的将军,怎能和大头兵一样?入冬孙儿就回来啦,但时候皇帝封我做大将军,祖母当诰命老夫人,(不过祖母好像已经是诰命老夫人了。)
  独玉,方起了两个字,罗锦年就掷了笔,摩挲着自己嘴唇出神,渐渐地耳尖越来越红,一路红到脖子根,头埋在膝间喃喃道:你可有想我?
  过了半晌,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他捡起笔。
  独玉,见字如面。
  你说心悦我,我初时惊愕,后面想来也是应有之义,毕竟我实在玉树临风,文武双全。全礼朝,哦,不,全天下再寻不出我这样的好男儿。但仔细想来我们实在不合适,一来有违人伦,二来我罗家不能绝后。你死了心罢,莫再心悦我了,将来聘一位美娇娘,生两个儿子(若我回不来,记得过继一个儿子到我名下,名字就叫罗皑毓)。
  你曾说你的表字,是生母给的,取字独山玉。令堂曾给了你一块乳白的独山玉,而独山玉中,翠色为最,乳白为劣。你说你是令堂眼中的残次品,不祥之物。我却觉得是你想多了(你一直心眼小,以后改改罢),独玉独一无二的美玉。
  家中就托付与你了。
  作者有话说:
  宋凌:怎么成了我告白?
  锦年(震怒):不是你难道是我?
  第129章 天光
  转瞬已入六月,狄戎与征北军已在柳州纠缠一月余。柳州百姓伤亡惨重,运气差些的登时做了刀下亡魂。运气好些的保下一条命来,也混了个新名头难民,流民。
  难,灾厄肆虐,流,流离失所。上京城外汇聚了万数难民,因他们多带伤病或有时疫,加之数量众多造册困难,上京将他们拒之城外。如今城外十里远的平坡上便是他们的聚集地,城内笃信道教的夫人娘子们向来心善。
  隔三差五便去城外施粥,当然她们不可能亲自屈身入那腌臜地,通常都是小厮们代劳。每每分粥前还有番繁琐流程,小厮三跪九叩请出天尊牌位,将提前焚香的祝词烧干净。供奉完香火,自然要收些利银。或求家族绵延,荣华常在,或求儿女婚事顺遂,却没哪个真心替流民求一求。
  柳州打得再惨烈,风头也吹不到上京,贵人看柳州好似雾里看花,朦胧得很,嘴上念过也就罢了,关心的还是风花雪月。
  贵人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杂碎也能让流民们饥肠辘辘的肠腹温饱多日。
  宋凌不知贵人们在天尊前作的这番秀福报到底算在谁的头上,总归不会是卑如蝼蚁之草民。
  他起了个大早,板车上绑着锅炉与大米,一路往城外去。宋凌跟在板车后缓缓步行,上京城天光未破,湘水上却呈缤纷华光,黏腻调笑声混着浓郁脂粉香,好一场太平盛世。
  主子你看这南疆逆贼,瞧着也就十一二的模样,好似是多年前画的小样子。如今早张开了长变了,如何认得出来?京兆尹悬赏的百两纹银怕是没人能拿到喽。同羽扶着锅炉往左边侧头看向城门口竖着的告示板。
  城门排队甚长,驻足之人都围着告示板指指点点围了个水泄不通,时有惊呼声,今夜发美梦的材料有了发现逆贼踪迹,得赏纹银百两,迎娶美娇娘。
  宋凌身量高,一抬眼看了个大概,板上贴着三张通缉令,隐约可见是三个十一二岁的小童,分不出男女。画得极其随意,既不写实亦不写意,照着这通缉令能抓到人才是活见鬼。
  同羽嘀咕了一句:南疆的逆贼还能跑到上京来不成?
  宋凌失笑指了指天,那位前日里又病了,夜里魇住非说南疆人要谋他的命,上头急得焦头烂额,连发数道海捕文书。
  闲聊片刻,长龙样的队列往前蠕动,告示板离得越来越远,宋凌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递上自家对牌,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