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欺负他(下)
  这场突来的矛盾,之后又持续了良久,直至钱母血压急升,骤然栽倒,才算堪堪有了停战的势头。
  热闹自此逐渐哄散,凌晨医院的走廊,又恢复到了寻常的安静。
  程念樟独坐在张偏僻的长椅,那里明暗交接,光影造出分割,就像一把铡刀,将他与人世切离,只身掉进黢黑的夜色里,了无声息。
  吴翯与陪警陈劲在护士台处远远观察了他一阵,其间,他们顺道与护士长交谈了些杂事,复盘了下午到晚上,急诊这方天地里,各色人物的往来与表现。
  陈劲是经侦出身,摸排线索的逻辑缜密,手段和话术也十分灵巧。三下五除二就大体掌握了整个事件的脉络,将涉及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彼此间肉眼可辨的利害与亲疏,都一一做了厘清。
  “领导,我这边差不多了,要去会会他吗?”
  告退护士,陈劲附耳吴翯,轻点程念樟所在的位置,小声报备了这句。
  吴翯常职是中央巡视组高级专员,这趟下派安城,兼任专项督导组组长,属正儿八经的副部级官员,确是宋毅少能接触得到的人物。
  “宋毅走了吗?”
  “叫王局找他做笔录去了,刚遣走。”
  “嗯”吴翯点头:“这人做事鬼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从我们到达伊始,就一直在阻挠你我和程念樟单聊。问他话,回得也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光避重就轻,还爱钻制度上的空子。你让下面人盯他社会关系再紧一点,后期约谈时,也要更注意方式方法——”
  话到这里,他突然停顿,用眼光扫打了圈周围,带过病房外几个遗留的宋毅亲信,双目微眯着,将本就很小的音量,又再压低了一些:“切忌打草惊蛇,抓小放大,辜负了上面的苦心,明白吗?”
  陈劲闻言,面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明白。”
  “好了,剩下回去再说。看窗外天也快亮,我们还是抓紧一点,先把流程走完吧。”
  说完这句,吴翯手指微动,示意陈劲按下录音笔。待他俩准备工作就绪,便缓步朝向暗处,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
  “小程同志,你好。”
  一听冰镇的可乐,伴随问候,蓦地出现在了程念樟的眼前,教沉陷在庞杂思绪里的他,忽而有些惊乍。
  “哦……是吴组长,这是?”
  待看清来人,程念樟下意识想起身,却被吴翯给先一步按了下去。
  “我看你助理去窗口配药,走了已有一阵,就想先给你拿个东西冰敷一下,好能帮脸上消消肿。”
  钱韦成父母刚才被小谢拦开后,见肉搏不行,就随手抄了几个药瓶,往他们这对主从身上猛砸,其中一个正中了程念樟的眉骨,弄出了块不大不小的乌青。
  配合他侧脸指甲的几道刮红,情状甚是凄惨。
  因为当下心里藏着事儿,程念樟也没过多在意外伤,此时被人提点,肉体上的痛感,方才开始丝丝缕缕地显露出来。
  “谢谢,您贴心了。”
  领导的好意,在政治语境里,如非立场对抗,是绝不宜推拒的。于是谢过后,程念樟便从善如流地将可乐接了下来,贴脸摁在伤处,昭示服从。
  吴翯见他这样,嘴角勾扯着浅笑了一下,挥手让陈劲把另半边走廊的室灯打开,还以明亮后,弯腰坐在了他的边侧,姿态利落,极具飒爽。
  “我瞧现在网上,很多明星都酷爱自矜,今天看了看你,倒是好像并没有这种毛病。”
  “我也就个普通人而已,您过誉了。”
  “不用自谦。哦,对了,知道我们找你,是为什么事吗?”
  程念樟摇头,装傻道:
  “是为韦成吗?我来前以为只是车祸,没想竟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甚至惊动你们……”
  “不是车祸,市局那边查过监控,定性后车驾驶员涉嫌故意杀人,已经立案了。”
  “故意杀人?”
  “我看你这么迷糊,应该不是宋毅那边通知你过来的吧?”吴翯挑眉,一下就抓住了关键,看向程念樟的眼神顿时聚焦,誓不放过对方任何情绪上的变动:“其实案情在我们来时,就已经和宋毅还有被害人家属做过了沟通——后车驾驶员虽然目前正处逃逸,但从交通局那边调档后发现,车牌行驶证下登记的姓名,叫卞志恒,属于熟人作案范畴,抓逃的难度不算太大——”
  闻言,程念樟不禁错愕,登时转脸,瞠目看向他,满眼透露的,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志恒!”
  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坚定。
  吴翯稍愣,他是纪委出身,对审讯时证人的心理状态,把控度极高。一般遇到这种当事人不假思索、无惧对视的情形,大概率可以判定,对方是在出于本能同他辩驳,不似撒谎。
  “目前还只是初步框定嫌疑人,算不上通牒,如果他确实没犯事,我相信公安那头的同志,也绝不会为了交差而冤枉个好人。你说对吧,小陈?”
  陈劲接收眼神,淡淡点了点头,公事公办道:
  “刑侦牵涉人命,判罚也重,查起来会比外人想象地要细致很多,而且现在侦查手段也比从前先进不少,基本杜绝了冤案发生的可能,如果他没犯事,那就不必去过分担心公道的问题。”
  这是句站位很高的解释,一下就堵死了程念樟将要出口的后话。
  这男人当下胸膛起伏,今夜接踵的打击,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击在他心口,沉闷地发着剧痛,却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让他能够放肆叫喊出难受。
  “所以吴组长,既然韦成的案子归公安管,那你们督导组今天特意找我,又是几个意思?”
  “是这样的,钱韦成上午用单位邮箱朝扫黑办发了封邮件,举报你和莲山事件关联,曾涉嫌参与组织多起性贿赂事件,邮件内包涵了一份嫖客名单,政商两界都有,单就波及人员来说,一旦落罪,性质是相当恶劣的。其实不光我们,还有国地税方面也收到了他对你的检举,只可惜大家还没来得及向上面请证质询,这头举报人就出了这档子事……”
  “哎……”
  在吴翯话尾的叹气中,明显能听出些发自真心的惋惜,却不知他到底是在惋惜着钱韦成的性命,程念樟的前景,还是单纯在感叹着案件侦破的不易。
  照理对于这样的污蔑,正常人都会有些应激。
  但连串的刺激,已让程念樟的心态变得麻木。对于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这男人根本提不起劲来给自己申辩,只默默低垂下头,用力揪扯发顶,企图用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来让自己尽力维持住理智和清醒。
  “韦成目前在办离职手续,脱密期OA权限会上收,这封邮件也不一定就是他发给你们的。”
  “嗯,技术那边定位了IP,发现邮件发送方特意用了代理,以实名举报来说,确实不符合行为逻辑,所以我们对邮件内容的真实性,目前也是存疑的态度。不过既然收到了群众举报,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说时,吴翯勾手唤来陈劲,将他递上的证件接过送上:
  “这是我俩的工作证,你确认一下。”
  待程念樟看过,他又展开一张盖有检察院公章的A4纸,题头是“询问通知书”五个粗体大字。
  “检察那边的同事加班发过来的,你摸摸,纸背还热乎着呢……你是公众人物,我们也不好太大张旗鼓,所以只能用这样方法,来麻烦小程你和我们去纪委坐一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