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
  生生在看什么?
  说这人,他就来了。
  闻人樾的声音在蔺怀生身后响起。蔺怀生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登云履踩着对方靴子。闻人樾扶住蔺怀生,他并没有很快放开,毫不介意蔺怀生踩在他鞋面上。蔺怀生还计较昨夜的仇呢,便胆大地两只脚都踩上闻人樾的靴子,叫这表里不一的男人尝尝苦头。
  闻人樾却笑得毫无阴鸷。
  他从容地换了个姿势,单手揽着蔺怀生,另一只手抽走蔺怀生手中的书。
  还是轻。
  男人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两人这时靠得很近,蔺怀生也闻到闻人樾身上的熏香。两人用的香很像,再结合闻人樾之前说过的话,可知这男人在每一个细枝末节有多么强烈的掌控欲。到最后,蔺怀生都有些分不出这香的味道究竟是自己还是闻人樾身上的。
  这一篇?写俗了,不看也罢。
  软香在怀,闻人樾有些率性地倚着书架,论起过去文章大家的缺憾。他是他那年的状元,更是罕见的连中三元,腹有诗书气自华,是有本事论一二的。
  但蔺怀生偏和他唱反调:是么?我倒觉得情感真挚,精雕细琢来空无一物,那是假惺惺,是骗人的话。诗词歌赋,情字最先。
  闻人樾盯着他看,半晌,把人从怀里放开了。
  蔺怀生就是刺他一刺,解昨夜的气,但见闻人樾收了笑容,蔺怀生心里又惴惴。小郡主心高气傲,但是他吃闻人樾的、用闻人樾的、住闻人樾的,他心里有傲气,可现实里寄人篱下什么都没有。
  蔺怀生和闻人樾闹,很多时候闻人樾都一笑了之,好像蔺怀生是他的祖宗,他供着宠着,蔺怀生怎么样都可以。但有时,明明只是小事,蔺怀生甚至是无心之言,但闻人樾却真正生气了。而当他变了脸色,就绝不会率先出口。
  沉默难熬,蔺怀生望着他、盯着他、但闻人樾冷漠得好像一具石像。越长大,小郡主越打从心底里畏惧他的未婚夫,他渐渐明白,不是表面温柔的人,心里也那么真挚。
  闻人樾就像熬鹰人,他把鹰关在笼子里,生生地熬掉他的烈性与脾气。
  蔺怀生用鞋尖轻踢了下闻人樾的靴子。闻人樾没躲,但也没有回应。
  最后,蔺怀生逼自己言不由衷:我想你了。
  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的唇齿间挤出来的,在前头已经用尽了力气,最后成声,便那样微不可闻。
  可这好像是闻人樾的什么关窍,他一下子冰雪消融,甚至比刚才还更加温柔。他等到了,所以鞭子收起来,威吓也收起来,然后给予双倍的甜枣。他抚摸蔺怀生的长发,把那些如同蔺怀生本人的调皮鬓发整齐地挽到他耳后去。当看到蔺怀生头上带着的是他昨日送的玉簪时,他的心情出奇得好。
  生生,你真厉害。
  但蔺怀生明白,闻人樾知道他说假话,就是想看他说假话。
  因为他先讽刺闻人樾没有真情,闻人樾就用手段逼他狼狈为奸。
  闻人樾笑道:走吧。昨日答应你的事,可不能没做到。这一行要去京郊,马车颠簸,生生只怕得受点委屈。
  但这只是闻人樾嘴上的话。
  闻人府的马车宽敞十足,无一处不是用最好的东西,与之相比,江社雁过得实在简朴。那会,蔺怀生和江社雁是没办法,须得挤挤挨挨坐着,而闻人樾却是愿意与蔺怀生靠近。
  小矮几上有茶、有点心,角落里还有事先给蔺怀生备着的薄披风。闻人府的下人、或者说是闻人樾本人,把万事都备细了,仿佛他们此番是去郊外游玩。
  闻人樾对蔺怀生招手,言辞说是:我想与生生挨得近些。
  眼下他们已在路上,蔺怀生若是不听闻人樾的话,闻人樾恐怕真做得出令马车立刻掉头的事。蔺怀生不情愿地坐过来。还是小孩子心性呢,心里想什么,全都在脸上。闻人樾不会不知道,但他好像只要蔺怀生愿意听他的,就够了。
  闻人樾用帕子主动捻了一块糕点递给蔺怀生,嘱咐道:这一去一返,马车需行一个多时辰,先吃点东西垫肚子,等到了那再给你准备午膳。
  蔺怀生点点头。
  他一心想着死去的姐姐,亟待弄清真相,因而并不责怪闻人樾行路仓促。
  心里惦记着事,等东西吃下肚子,蔺怀生才尝出来是桂花糕,而他昨天才刚吃过。他抬头去看闻人樾,闻人樾正处理公文,他毕竟是宰辅,事务繁多,平时更不可能早早回来,今日的确破例了。
  好像知道蔺怀生在看他,闻人樾弯唇,虽未抬头,但抽空还把糕点盘子往蔺怀生那微微推了一些。
  你自己吃。
  这一去,的确晌午都过了。若是没有马车里这些事先准备,一路不知该有多难挨。蔺怀生这副身体,就是如此舒坦的马车慢慢赶路,也有些吃不消,下车时险些摔了,还好闻人樾始终在他身侧,当即扶了把。
  闻人樾叹了声,好像有点不满。蔺怀生权当没听见。
  映入眼前的,是一座佛寺。
  闻人樾告诉蔺怀生:蔺其姝出事当晚,与你姐姐有过接触的二人,其中之一如今就在里头。
  半月后就是万寿节,皇上特意请僧入京,为社稷子民祈福。
  出事后,其余使节臣子被鸿胪寺与礼部安置到其他驿馆,而这位僧人则自请暂居这座寺庙里。
  见到人前,闻人樾与蔺怀生大致交代了一遍。
  当寺中小僧引他们到了厢房门口,只见屋门敞开,里头有对话声传出。其中一人的声音蔺怀生熟悉,正是他那便宜表哥。
  屋内人也听闻动静,转过身来。
  蔺怀生这时才完整看清所谓名僧的模样。
  单看相貌,清隽得近乎出尘,与在座王公平分秋色;但论慈悲,无人胜他。他有一张佛相,缥缈乘云欲去,但巧妙地,眉间生一颗红痣,又拉他回了人间。
  僧人看到蔺怀生两人,轻念佛号。
  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  老攻的金毛切片:嗯?可是当初生生就是这么训我的啊,好开心。我现在学会了,这么对生生,他也会很开心吧?
  生生:我让你更开心。
  这章让新的高岭之花小仙男露个脸。
  腹有诗书气自华出自苏轼的《和董传留别》
  第28章 出嫁(7)
  闻人樾对屋内二人:瑜王殿下。
  师岫师父。
  蔺怀生随闻人樾,向李琯和师岫问好。而李琯见到蔺怀生,早已是喜出望外,当即就招呼两人进来。
  你二人怎么也来了这里?
  来的路上,闻人樾已和蔺怀生想好借口。单刀直入绝非上策,若僧人师岫真与端阳之死有关,只会打草惊蛇。故而当下闻人樾说道:我陪生生出来散心。
  闻人樾口吻中流露出的爱重之情令人侧目,师岫便看了眼蔺怀生。
  也不知道李琯想到了什么,流露出了然又疼惜的神色:表妹早就该出来多走走。李琯自称不惧闻人樾,但当着人面,也只敢怪声怪气两句,气势还不如对着江社雁的时候足。
  不过蔺怀生乐意看其他人刺闻人樾,脸上便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两人挨得近,宽大袖子遮掩下,闻人樾捏了捏蔺怀生的指尖,示意小郡主别这会闹。
  但哪里瞒得过人,只会叫人觉得一对佳偶,原来也有人间小男女的情趣。
  李琯的笑淡了。他一贯嘴上和蔺怀生念叨,闻人樾须得是这天下对表妹最好的男人,但真正见着闻人樾的真情后,李琯却有些不乐意了。
  气氛逐渐凝滞,这时,师岫忽然插了一句。
  寺中后圃植有茉莉,为闽越高僧北上讲经时所携。高僧于本寺开坛讲经,茉莉随之来京,距今已有十年,恐怕是京中唯一可见成片茉莉花的地方。茉莉虽小,香气沁人,几位不妨移步看看。
  李琯和闻人樾,一个皇天贵胄,一个位极人臣,但师岫在他们面对始终神色平淡,不见丝毫对权势的趋附之态。蔺怀生以为他会是个走不下凡尘的人,不曾想这样一位冷菩萨有着如此一颗慈悲心,竟会主动缓解尴尬。
  蔺怀生接道:多谢师岫师父。
  今日无云无雨,难得也无暑气,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闻人樾与他一行,李琯是他表哥,当即便应了邀请,最后只剩下师岫。
  师岫看着小郡主,终是垂眼眉,单掌行礼,应下了。
  一行四人便往后院花圃去。
  寺中的小沙弥在前引路,师岫、闻人樾随后并行,两人似有交情,便自然而然开了话头。而蔺怀生则与李琯稍落后半步。
  蔺怀生靠近李琯,问道:表哥今日怎么也会来此?
  李琯知无不言:我在父皇那领了差事。李琯看了一眼前头的师岫,对蔺怀生悄声说道,父皇希望我提前请师岫大师入宫讲经。
  蔺怀生道:可是他与我姐姐一案有嫌疑
  李琯正色道:生生,这是谁和你说的?
  师岫是白鹿寺最年轻的首座,天生慧心,不久后便要接任白鹿寺方丈。本朝佛教信众多,连皇室都带头礼佛,光是京城附近,就有几百件大小寺院,白鹿寺则有天下第一寺之称。
  蔺怀生看了眼似乎与师岫相谈甚欢的闻人樾,不语。
  李琯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记着要给端阳报仇的事,但人前切莫再说刚才那样直接的话了。
  蔺怀生见从李琯这里了解得差不多了,就低声服软道:多谢表哥提点。
  李琯拍拍他肩:好了,不说了。
  小沙弥在前头说道:几位施主,前头就是花圃。正是花季,花丛中若见着蜂,切勿惊慌。
  几人道谢,闻人樾说道:前人栽花,人赏花,蜂采花,亦或人采花,蜂赏花,本就可以共适,如何算是惊扰?
  小沙弥连忙致歉。
  师岫赞许道:闻人施主心有所悟。
  闻人樾却说:悟心?我有执念,参不透的。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回头看向蔺怀生。
  那是闻人樾的眼神,还是闻人樾背后那个人的眼神,那道目光深邃,超出了此前闻人樾这个人带给蔺怀生的所有印象。一瞬间,天地间万籁俱静,而师岫一同看来的目光,仿佛加重了其间的分量。
  还不等蔺怀生开口,闻人樾就莞尔一笑。
  生生,来。
  说是花圃,但茉莉生长并无篱笆围栏的拘束,它随僧人乘船渡海而上,本该一刹芳华名动京师,但最终只在这座小小寺院中留下沁香。寺院僧人不曾有意栽培,它却有了佛缘,在年复一年里如期绽放。
  后院中有一座小亭,小沙弥说道:师父们还用茉莉制了茶,檀越们稍候,我去拿来。
  借此机会,闻人樾竟支走了李琯,剩下蔺怀生与师岫。蔺怀生意识到这是闻人樾留给他的机会,也许小沙弥都出自他的安排。
  小郡主有些迟疑该如何开头,昨晚闻人樾的话蛊着了他,蔺怀生就被牵着鼻子走。他太想找到杀死阿姐的凶手了,可今日表哥的话却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使他清醒。一个名声在外的慈悲者,他阿姐有什么地方会致使师岫痛下杀手?可师岫真的与姐姐在案发当天有过接触的话,蔺怀生又不愿白白错过一点可能靠近真相的机会。
  师岫仿佛看穿了蔺怀生的心思。他慈悲到愿意普度猜忌他的人,主动开口说道:我知道蔺姑娘想问什么。
  蔺怀生浑身一颤,双眼紧紧盯住师岫。
  那夜,我的确见过端阳郡主。她常伴青灯,但我见她那晚,她却满心忧思,执意向我求解。
  蔺怀生连忙问:我姐姐向你问了什么?
  师岫静静看着蔺怀生。
  她问我:此行是否顺利?能否得偿所愿?
  而蔺其姝这一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蔺怀生证婚。
  师岫给的答案一时间扰乱了蔺怀生的思绪。长姐如母,蔺其姝待他也不例外。以前蔺怀生真以为自己是个小女孩,那时最喜欢做的事其实是缠着亲姐姐蔺其姝。他总认为自己和姐姐是一样的,甚至在蔺其姝许给江社雁时,垂髫小儿发出惊人之语,说他也要一个郎君,足见姐弟情深。
  姐姐知道他不能嫁给闻人樾,必然希望婚事告吹,只是双亲辞世,姐弟二人不敌闻人樾如今的权势,蔺怀生知道姐姐完全是硬着头皮受迫而来。她遇到名僧师岫,讨要一个宽慰自己的答案,但后面半句又是什么意思?
  事情愈发诡谲,蔺怀生仿佛触及到了他从未接触的暗涌,他心中惶然,甚至无心去想师岫有没有可能撒谎。
  那你怎么回答姐姐的?
  师岫双手合掌。
  事在人为。
  郡主听后,若有所感,若有所失。心有所求,世间一切都为尘网。
  蔺怀生只说:谁心中没有欲求。
  这一次,师岫沉默。
  小沙弥端来的茉莉香茶不早不晚,恰好在两人无言后,而闻人樾与李琯也相继回来。茶香留齿,与满园茉莉相映成趣,但在座的人却各有心事,白白浪费了美景清茶。
  李琯与师岫也在之后启程进宫,离开了亭子,师岫先行离去收拾行囊,而李琯因与他共乘车马,便也随师岫一道。回去这一路,便是蔺怀生与闻人樾剩下了。
  蔺怀生才从师岫的那一番话中回过神来,他后知后觉回头望了一眼观花亭,茶盏杯具皆在,人走茶凉,方才没有珍惜,最美的景致已然错过,如今再看,都多了些憾恨。
  闻人樾道:如何?
  蔺怀生抿唇:下一个人是谁?
  闻人樾摇头说道:那我做不到引见。
  蔺怀生心有郁气,当下抬头,冲他最讨厌的男人全数发泄:你言而无信!
  闻人樾哑然,他看着蔺怀生,没想过小郡主突然受了刺激,有如此大的反应,他无奈地笑道:生生,是我玩笑在先,可你也不愿给我半分耐心等我说完,就着急定我的罪。
  另一个当夜见过端阳的,是晏府的三小姐晏鄢。端阳于净慈庵带发清修,晏鄢同样长住那里静养,两人可谓闺中好友,情同姐妹。此次与你姐姐一同返京,当下恐已回到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