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4)
  他仿佛是穿进了这枚玉佩的内部,不仅要窥探完全印在其深部的刻痕,更是想透过它探究那个寡言少语的小将军内心。
  只见玉佩上雕刻的两条左右对称的火龙依旧活灵活现,持矛时的峻挺之势跃然其上,每条火龙身上的纹理如星罗棋布。
  而就在它们的背景底端,因为沟壑深陷而看不完全,只能依稀瞧见数条细纹错综复杂,交织成模糊的两团,以至于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玉的纹路。
  但仔细看了,才发现那分明是两个字
  岑远。
  第 72 章 船舫
  这玉佩根本就不是晏暄母亲遗留下来的那枚,而是晏暄自己刻的。
  岑远一遍又一遍抚摸过玉佩表面,几乎能够想象到晏暄一个人盘腿坐在案边,就着摇曳的烛火灯光,不甚娴熟地拿着刻刀和如此小巧的玉佩,在上面一笔一画刻下这两个字时的模样。
  耐心而虔诚。
  此时画面一转,岑远忽然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晏暄是在什么时候换的玉佩?是那天从青宝楼出来后的坦诚相见后吗?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晏暄每日清晨都起得比他早,那天次日亦是如此,更遑论他还因为醉酒,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要想趁着他还没醒来的时候偷偷换了玉佩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他闲着没事也不会天天盯着这枚玉佩看,的确是难以察觉到玉佩上如此细微的变化。
  那如果不是那天呢?
  如若将时间往前回溯晏暄是什么时候偷梁换柱的?
  又是在什么时候刻下的玉佩?
  麦耶娜连喊了好几声袁公子,见对方一直没有反应,就用钦乌在他面前敲了两下:喂!
  岑远如梦方醒,倏然将视线从玉佩上收回,怔怔抬头看向对方:什么?
  什么什么。麦耶娜嘀咕着,正好瞥见桌上还没用过的醒酒茶,就把茶盏往对面一推,我看要喝这茶的是你才对吧。
  岑远:
  他按了按鬓角,将玉佩收好,又把帕子还给对方。
  谢谢。
  麦耶娜摆了摆手:谢什么,举手之劳。
  但岑远再次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反观麦耶娜,倒是被他谢愣住了,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转念她就道:别就这么口头说谢啊,总该有些实际性的表示吧。
  岑远示意她说,可脑中无端冒出一道想法,顿时额角抽了两下。
  不出他所料,麦耶娜两眼促狭,前倾上身,用一副谈论悄悄话的样子道:等袁郎生辰那日,若是要给他庆祝的话,带我一个呗?
  岑远:
  他漠然地将那杯醒酒茶推回对方身前,示意似的用目光向茶杯瞥了一眼,就好像在说:我看你是醉糊涂了,净说些异想天开的事情,赶紧把茶喝了醒醒酒吧。
  紧接着,他就把自己茶杯里的茶喝完,起身叫来小二:给这位姑娘留一壶桃酿酒,等晚上再送她房间,让她做个好梦。
  说罢,就听到麦耶娜陡然放声大笑,顿时引来周围数道目光。岑远冲她留了一句道别,找掌柜结账,逃也似的离开了南溪酒家。
  托楚王的福,丹林县内有不少乐器商铺,其中不乏有些商家会去收集一些独特的民族乐器。岑远边打听边找,倒还真让他在巷尾找着一家卖钦乌的乐器铺子据说是店家出门游历时见着稀奇,才买了两把回来。
  等买完钦乌,岑远身上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他紧跟着又去挑了枚上等白玉,拿了昨夜留在成衣铺的衣物,几乎是花完了身上所有的财产,这才前往闲云府。
  张伯一开门见只有岑远一人,稍愣了一瞬,问道:岑公子一个人?
  嗯。岑远走进府内,不过这几天应该会有客人来,张伯,还得麻烦您临时再找两名侍女。
  公子千万不必客气,张伯惶恐道,还有什么要求公子尽管吩咐,老奴定当尽心尽力。
  没有这么夸张。岑远失笑一声,准备些酒水就行。
  是。
  时隔几日,张伯连同新招的几名下人已经将闲云府上上下下都打扫了遍,还购置了一些新家具,整座府邸焕然一新,干净得随时都可以入住。
  岑远赞叹了一声,往前厅的方向走去,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道:对了张伯,这两天我在这里做的事千万别告诉晏暄。
  张伯有一瞬间的疑惑,但没有表现出来,立刻称是。
  实际上,就算岑远不说,他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多嘴找晏暄告状。
  岑远点了点头,走了几步后又倏忽顿住,驻足思索片刻:还有
  公子请说。
  岑远转向他,双目微垂仍是一副思索的模样,问道:您知道有什么方法来钱比较快的吗?
  接连几日,岑远和晏暄一起用完早膳后,两人一同离开长悠府,一个往郊外军营走,一个往闲云府去,等到了戌时再回府用膳,安闲惬意得就好像风云尽散,他们已经在丹林定居一般。
  直到某日,夜幕低垂,月色高悬。
  晏暄回府之后,一眼没见着一直都会在院子里等他的人,还不等问就正好听刘伯喊住他:晏大人。
  刘伯。晏暄问道,他还没回?
  这个他指谁不言而喻,刘伯立刻道:老奴正是要和您说此事。殿下说,他在码头番号为二十五的船舫里等您,让您去了直接上船。
  晏暄听完,脸上并未露出明显的疑惑或不解,只应声:知道了。
  既然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现下的发展也没有偏离自己的料想,晏暄想了想,便脚步一旋,鬼使神差地收回往外走的步伐,回浴房洗去一日风尘,换了套干净的衣物那衣物还是前些时日岑远从成衣铺里带回来的其中一套银丝白衫。
  将自己拾掇完,晏暄没骑马,思及码头和长悠府有一段距离,就让府里的下人送自己去码头。
  随着驱马车夫一声喝,车厢随之晃荡起来,晏暄不经意地把弄着鸣玉剑的剑穗,脸上露出了一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以晏暄的本事,要是猜不出这位殿下近几日是在做什么,恐怕早就在战场上尸骨无存了。
  今日是十月初八,他的生辰。
  在很久之前,久到他的记忆尚不成熟、东缺一块西缺一块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给自己庆祝过生辰。
  毕竟那时候,母亲早逝,他自己也多多少少受到坊间闲话的影响,总认为自己的生辰是个受到诅咒的日子,并不值得庆祝。
  而另一边,他的父亲是位粗神经的武将,职务繁忙,早出晚归已是常态,唯有在齐管家提醒之后,才想起自己儿子要过生辰一事,匆匆赶回府吃一顿晚膳,差人准备一些厚礼,只是这礼物通常不是剑就是弓。
  至于其他惊喜,那更是想都别想。
  因此,那时候每年的十月初八,不过就是他发荣滋长的人生中微不足道的普通一日罢了。
  直到他入了太学堂,被一位古灵精怪的皇子硬扯进了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自那时起,十月初八就成了他每年除了入宫上学和去校场习武之外最期待的日子。
  首先,礼物是从未停过的每年他收到的东西五花八门,从各地的稀奇玩意儿,到罕见的奇珍异宝,价值或高或低,可在他眼里都是无价之宝。
  除此之外,岑远在这日是必定会申请出宫的。他们或去马场,或去围猎场,或往西北走去一望无际的草原总之是一定会在宫外尽情放肆。
  曾经他还想过:这位殿下莫非只是以此为借口出去游玩?只是不消片刻,这念头就成了看不见的云烟。
  借口就借口罢,他那时想,结果相同,那就够了。
  只是可惜,似乎这世上所有的好日子都终将成为黄粱一梦,还不等他贪心地想要更多,这结果就渐渐变了不仅是礼没了,祝福也没了,就连最重要的人也是少见了。
  晏暄视线依旧落在那作为剑穗的同心结上,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往事去想这么多作甚。
  他这不是正在去见人的路上吗。
  不多时,车厢一停,车夫唤道:大人,到了。
  晏暄整理了一下衣物,下马车后让车夫直接回府,沿着码头找到二十五号船舫。
  船舫外只站着一人,正是上回他们从游船下来后接他们的小官员。小官员远远见到晏暄身影,脊背噌地挺直,待晏暄走近后喊道:大人,殿下等您多时了,请。
  晏暄略一颔首便上了船。
  这船从外形上来看不大,却有上下三层,晏暄踏上甲板之后,就有人来给他指了往上的楼梯方向,道:公子,楼下是摇橹和船夫休憩的地方。因为没有其余下人,如若有什么需求,还得烦请公子下楼吩咐。
  这船晚上会开?晏暄问。
  会绕着丹林县走一圈。那名船夫回道,现在出发,会在亥时到达南边的码头,停留到明日早晨巳时,再出发回到这里。
  晏暄点了点头了然,让人下去了。
  等撩开门帘,晏暄发现,这艘船就像是一套缩小的主屋,入目即是会客厅,两边都是可以开启的门扉。这夜月白风清,门扉便大敞,船外的灯火混着月光一同铺洒进船舱,将烛火都压制了一筹。
  只是不知为何,船中到处布置的都是大红的帘幔。
  晏暄刚扫了一遍,就瞥见岑远蓦地从会客厅正对面的屏风后露出个脑袋。
  怎么这么慢?岑远问着,目光定焦在晏暄所穿的衣物上,忽然一愣:我记得你今早出门时穿的不是这件啊。
  方才换过。晏暄道。
  岑远想着今日是要给人过生辰的,穿劲装未免显得过于凌厉,就换上了一套广袖长衫。这会儿两人面对着面,就仿佛是从同一幅画作中走出来的一对仙人一般。
  他走近几步,闻见晏暄身上的皂荚的味道,凑上去嗅了嗅:还沐浴过了?
  小狗似的。晏暄面容浮上一层浅笑,一手握着他的后颈往后带了下,抬手将对方脸上蹭到的灰给抹去,不然跟你一样,灰头土脸地来过生辰?
  岑远闻言小声嘁了一声,心说:你这人就算是在泥沙里滚一遭也是一样好看的模样。
  但面上还是道:我还以为我瞒得很好。
  话虽如此,他并没有露出过多惊讶之意。
  然而晏暄朝四周张望一圈: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闻言,岑远顿时赧然,在顶灯暖光的照耀下,能看见耳朵尖红了一片。
  我先得声明一句,他说,这不是我的主意!
  晏暄:?
  我只是和登记的人说,租这船是要和内人一起过生辰,让他们事先帮我布置一番。岑远撇开视线,揪了把自己的耳朵,试图消去那热度,没想到他们就直接找了一艘给人办婚宴的船,我上午来看了才知道。而且那时候也没有其它空余的船,我总也不好直接拆了。
  晏暄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拉下他粗暴对待自己耳朵的手,轻笑道:倒也无妨。
  反正无论怎样你都是无妨。岑远立刻呛声,冲对方做了个鬼脸,但他转而就反扣住晏暄的手,把人摁到椅子上,别浪费时间了,正好,可以吃你的长寿面了。
  第 73 章 生辰
  此时船舫倏忽晃动了一下,开始顺着河流摇曳前行。
  这船虽五脏俱全,但终归空间有限,会客厅便兼具了用餐的地方。
  岑远从屏风后来来回回出入数回,亲力亲为地端菜,晏暄说要帮他他还不肯,甚至大放厥词道:今日你就老老实实坐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让我来做就行。
  晏暄被他一把摁住,只能无奈地看着他飘进飘出,途中还浑水摸鱼拿了坛酒。
  粟醴?
  这酒的味道几乎能刻进两人骨子里了,因此晏暄一闻便道,而那头岑远说:那是自然,前段时间正好是粟醴的时节,我特地从别人手里高价收的。
  他说着话,一边从厨房走出,手里端着最后一只碗:来,尝尝你的长寿面。
  若要问起岑远的厨艺,让除了晏暄以外的人来客观评价,那就是无可无不可。
  先前岑远闲来无事,曾向长悠府里的大厨学过几顿,悟性是很快,做什么都能立马上手,但水平也就仅限于能看能吃的地步。
  因此这会儿,看到这一桌菜,晏暄一眼就辨认得出,恐怕只有那碗看上去最平平无奇的长寿面才是出自岑远之手。
  岑远往位子上一坐,倒是毫不犹豫地坦言:这些菜都是请酒楼的人做了之后送来的,就长寿面是我刚才用船上的炉灶做的,简单了些,你尝尝?
  晏暄拿起筷子,径直捞了一口面。还不等他说什么,岑远一句话就将他即将出口的话堵了回去:可别为了哄我就硬说好吃,我刚才自己偷偷尝过,是个什么味道还是有数的,要是让我知道你又故意骗我,就剥夺你以后一切享用这长寿面的机会。
  晏暄只得将快要出口的很好吃三个字吞回去,失笑道:作为一碗长寿面,足够了。
  说罢,他还补充一句:不是骗你。
  真的?岑远矜持地压着唇角,但还是挡不住眼尾飘了一下,你口味清淡,我一直控制不住度,还怕盐给放多了。
  正好。晏暄说着,看对方面前没有面碗,便问道:你不吃吗?
  谁过生辰谁吃就够了。岑远笑着拿来酒,往两只酒盏中倒满了酒,说:我呢,就只管敬我们小将军几杯酒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