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 第213节
  她张嘴欲言:“他……”不过才一个字出口,便是沙哑干涩。于是低头去拿水囊,喝得快了,一下子被呛住,她不住咳嗽出声。
  元青静静望着她。
  杜平咳得眼睛红,随意一抹眼,嘴角强自笑道:“你在徐家瞒着我,是担心我会有不妥当的反应?被徐如松发现?”
  元青声音温和:“你会难过。”
  杜平苦笑,她低头望着沙子,阳光下是一片涌动的土黄色。她用力地盯着看,一直盯到眼睛都发痛:“母亲死前求他放过我,他答应了。可是,当我知道他决定让承业继位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他没打算让我活下去。”
  杜平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他想我死。”
  当年,他明知承业和她互相倾心,可他不同意这桩婚事。
  如今,他快要死了,承业将要继位,他怎可能留下她冒着让承业犯错的危险?
  杜平笑容很淡,淡得几乎抓不住:“他骗了母亲,也骗了我。”
  这就是一个皇帝的宠爱。
  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明白。
  元青望着她神色,问道:“你怨他?”
  杜平笑了笑:“他都死了,何必再提怨不怨的?母亲死了,他很难过,可他依旧做了他觉得对的事情,仅此而已。”
  她翻身下马,面朝京城的方向站立,然后屈膝下跪,朝死去的帝王磕三个响头。
  就此拜别。
  杜平叩完以后,又骑上马,再不留恋地往前奔腾而去:“走吧,咱们继续往前。”
  元青紧跟而上。
  一阵大风吹过,黄沙掩埋了刚才下跪的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186章 她没想到亲生父亲一见……
  皇帝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连沙漠的另一边也不例外。
  陈家的商队穿过沙漠,经过绿洲,最终在草原上跟匈族汇聚。匈族因不事生产,再加上土地也不适合种植,故大多以游牧和劫掠为生。
  中原向来对匈族忌惮极深,时间往前推六七百年,彼时大草原上还没有匈族这个称呼,不过是无数部落分散居住。每年就看老天爷是否赏饭吃,若风调雨顺,那偶尔跟中原换点吃的,自个儿再种些青稞,混个温饱也就过去了。可老天爷若不赏饭,那就只剩下去抢这一条路。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直到有一年,草原上出了个英雄人物,也是现任可汗的祖先孛儿只。他以铁血杀戮统一大草原,举刀攻向中原,乱世中,他最后胜出称王,孛儿只家族也就此统帅中原两百年。
  中原富饶膏腴,匈族入驻后简直掉进了富窝,由此过上骄奢淫逸醉生梦死的日子。贫瘠会磨练人,造就孛儿只家族威武铁骑,可富贵却会麻痹人,一代又一代,当年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铁骑最终变成了花架子,抵不过揭竿而起的百姓。
  孛儿只家族带着残余兵力再次逃回草原,他们再无一战天下之力,只能时不时骚扰边境。令人讽刺的是,几百年下来,贫瘠的地方令他们战力一年胜似一年,对中原的威胁日益增大。
  杜平第一次来到大草原,刚是一场大雪过后,满地素白冰雪一望无际,天空湛蓝如洗,皑皑白雪环抱着波光潋滟的湖泊,风光无限。
  她看呆了。
  不同于江南的玲珑精致,也异于西北的壮阔雄伟,这里的景色恍如仙境,铺天盖地的白色涌入眼中,每一脚踩上去都是软软的。
  呼吸在眼前缭绕成白雾,杜平赞道:“堪称人间仙境。”
  元青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震撼的画面,不由感叹:“可惜这里的土壤太薄,不利于耕种。”
  匈族一看到商队来了,各个帐篷里跑出许多人,他们头上戴毡帽身上着长袍,肤色偏黑,大多腮边还有红红的两坨。陈家的商队在此风评向来不错,匈族人极为热情,拿出各自家中可置换的东西,以物换物。
  杜平站在旁边看了会儿,便踱步向湖边走去。
  偌大的湖泊旁,有几个男人坐着垂钓,距她较近的那男人身形最为高大壮实,头上一顶黑压压的毡帽,半张脸都被浓密的胡子遮住,只露出一双黑眸半阖,懒洋洋地提着钓竿。
  杜平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停下,极有分寸地隔着距离。
  她抬起双手伸懒腰,连续几天骑马不禁有些腰酸。
  ”喂,你把我的鱼吓跑了。“高大男人转过脑袋,不知何时,他半阖的眼眸已完全睁开,一瞬不瞬地盯住看,“我今晚吃不上鱼,你来赔?”
  男人眼眸深邃,看起来像是匈族人,却又好像有汉人血统,一时难以分辨。
  这语气完全是挑事儿。
  尤其那双眼珠子彻底钉在她脸上,意图明显。
  杜平淡淡瞥一眼,不理他,转身就走。
  “喂,”男人又开口,与此同时,一柄沾水的钓竿甩到面前,钩子上一条冻住的小虫子蜷缩这身子拦住她去路,几乎晃到她鼻尖。“你怎么不理人?”
  杜平连头都懒得回,一把推开钓竿,继续往前走。
  她还没走远,就听到身后传来其他几个男人的口哨声,有人打趣:“将军,竟还有女子不搭理你?”另一人搭腔:“哈哈,肯定是头一次来,不知道将军的身份,否则早黏糊糊贴上来了。”
  因说的都是匈族话,杜平一个字都没听懂。她索性装作没听见,脚步不停。
  被称为“将军”的男人还盯住她背影看,他知道这是跟着商队来的汉人,他搭讪并非像其他匈族男人那样求一夜风流,他只是看她眼熟。
  分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认识很久。
  他这辈子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
  将军扔下鱼竿,迈大步追了上去。他本就生性豪迈,在匈族待了十多年,早已习惯这里的风俗,愈发将中原那套礼节丢在脑后。
  他想要的,不折手段也要搞到手。
  将军直接搭住她肩膀,出声道:“喂,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狠狠一掌直劈腕间,既快且准。他立刻缩手后退,眸中透出的光愈发兴味十足:“啧,还会功夫啊。”他中原话说得非常标准。
  杜平转过身来,声音很冷:“别动手动脚。”
  元青一眼望见这里的动静,快步走来,将她挡在身后,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问道:“敢问阁下有何事?”
  将军挑起浓眉,笑道:“这是你男人?”
  这话问得没礼貌,元青蹙眉。他以前没来过匈族,但此行之前也做过功课,在匈族中会说中原话的,至少都是贵族。
  元青:“我们是陈家商队中的人,来这儿是做生意。”顿了顿,他补充道,“在中原的礼节,男女之间有大防,阁下不该胡乱动手。”
  将军瞥他一眼,并未放在眼里。他目光又注视着杜平,笑道:“你叫什么?你来卖什么东西?不管卖什么,我全都买了。”
  “杜平。”
  将军瞪大眼睛,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
  杜平望着他,继续回答第二个问题:“你要买什么,我都不卖。”
  将军仿佛冰雕一样,连表情都冻住。
  杜平似乎看出些什么,眯起眼。
  此刻,将军转身拔腿就跑,飞快向某一张帐篷奔去,不多时,就从里头揪出一个年轻男人,提着他的胳膊往前拖。
  年轻男人无奈道:“二伯,你拉我干什么?有什么事直说就好,你劲儿太大……”说话间,他已经被拖到杜平和元青面前,他一边抱怨一边转头,看到杜平那张脸,顿时愣在原地。
  杜平望着着,嘴里吐出三个字:“杜子文。”
  杜子文擦了擦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杜厉一手按住他肩膀,另一手按住他脑袋,命道:“好好看,好好给我认一认,她是不是,是不是……”他后面的话已激动得说不出口。
  杜子文咽了口口水,点头:“是。”
  到这地步,杜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这次跟师兄一起来匈族,一方面是为蒙混徐如松,另一方面,她的确想来看看生父。
  杜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只不过,她没想到亲生父亲一见面就来搭讪,色胚子一个。
  她淡淡道:“不用多此一举问这小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杜平。”
  杜厉慌张中夹杂兴奋,颇有些手足无措,伸手就想去拉她,可突然间想起什么,他抬手一摸脸,入手皆是乱蓬蓬的胡子,就像刷子上的毛,又刺又疼。“啊!糟了!”杜厉一声叫,又转身跑掉,这次是跑回自己的帐篷里。
  杜平眯起眼,转头问杜子文:“他脑子是不是有点……”顿了顿,还是问出来,“不好使?”
  杜子文和她关系一向不好,不过流落他乡多年,路上也吃过不少苦,心中毕竟感激她当年伸手相助,是以没像以前那样一开口就恶言相向。他撇开脑袋语气淡淡:“别这么说你爹,你来之前都挺正常,可能看到你了,一下控制不住。”
  杜平没说话。
  元青看她一眼,可惜从神情中读不出什么。她早已不是当年初遇的小姑娘,喜怒形于色,心里有话就直说。
  “他只是太高兴了。”杜子文想替他二伯辩解两句,“他一直都想见你,很想。”
  他说得很慢,侧眸望来的表情也是情真意切。
  杜子文继续道:“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天天围着我们问有关你的事情,巨细靡遗,有时候边听边笑,不管听到你做多出格的事情,他都一脸骄傲。听到你小时候受欺负了,他便愤怒至极,恨不得去京城揍那些人一顿。”他说话时偷偷打量杜平表情变化。
  可惜,并未换来杜平半分动容。
  两三句话的工夫,杜厉已从帐篷里出来,他刮掉脸上的胡子,露出光洁的下巴,可能是刮得急了,侧颊有一条刀痕,连血都没止住,红色渗出他小麦色面庞。
  刮掉胡子的杜厉,仿佛变了一个人。
  原来的模样,给人一种粗糙的草原莽汉感觉。可等他脸上都收拾干净以后,众人看了,便会觉得怪不得能引来平阳公主的倾心下嫁。
  他跟杜平五官极为相似。
  杜平长相明艳逼人,可类似的脸换到杜厉身上,只可称之为英俊。俊美二字太柔,配不上他;英武二字又不足,忽略了他身上那股俊逸。
  杜子文也看呆了,他常听父亲说二伯长得好,好几次瞅到父亲劝二伯把自己掇拾干净再娶个妻子,可惜到头来,看到的还是一脸大胡子。
  不曾想,杜平一来,二伯就愿意露出光彩的一面。
  杜厉摸摸脸,粗手粗脚地把血迹抹去。他心中忐忑,这样子看着应该还成吧?方才急着刮掉,连镜子都忘记照一下,万一女儿看不上他嫌弃他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道:“平儿,我可以叫你平儿吗?”
  杜平目光淡定,点头:“随意,不过是个称呼。”
  杜厉立刻嘴巴一咧,高兴地笑道:“我是你亲爹,你怎么来草原了?是来找我的?”
  杜平嘴角一勾,看着不像是笑,更像是嘲讽:“初次见面,礼数不全,不过,你的礼数应该比我更不如。”顿了顿,“我倒是没想到,原来杜厉是如此一人。”
  杜厉在人情世故上不算心思敏捷,但自家闺女态度太明显,虽然话有点含沙射影,但意思他完全能懂。
  杜厉顿时一慌。
  糟糕!给闺女留下坏印象了!
  他只恨自己这十多年来在草原上为所欲为惯了,刚才半点不曾收敛。他看到陌生女子,却觉得似曾相见,便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留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