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捉虫,略改动,看过可忽略))
  晚晴知道裴时绝不会再过三天才接见她,果然,在钰轩去衙门后不久,一乘青呢小轿便悄然来到了丹桂苑。
  晚晴对身旁仆妇嘱托了一声,便坐上轿子,直奔裴府而来。
  那轿子直接抬到了裴时的外书房门口,晚晴心知这是不欲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便也知趣地跟着一个老嬷嬷进了书房。
  书房中,裴时早已在此等候,一见面,便亲热对晚晴道:“好孩子,又见到你了,这才多久没见,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晚晴施礼后,道:“多谢裴伯父一直以来的关照,才使晚晴一家免于流离之苦。”
  裴时听她的话里带了一种清冷的客气,心里一动,笑道:“晴儿这是怎么了?怎得和伯父都生分起来了?”
  晚晴早知他的为人,也没有和他虚客套,便开门见山道:
  “伯父,晚晴此次来,是为了求您放我爹一条生路。他一世坎坷,不能晚年再陷缧绁,请您看在死去姑姑的份上,施以援手。”
  裴时拈须不语,良久方道:“晴儿,若是你和你母亲,老夫定会竭尽全力,让轩儿给你们一个安顿之所。
  可是你爹……,你也知道,新皇登基,最重科举,可是,你爹偏偏就折在了这件事上。
  现在我是有心无力啊,不瞒你孩子,为了保住你一家三口的命,我可是上下打点了无数遍,不是我不念旧情,实在是……难哪!”
  晚晴听了,倒似浑不介意般,淡淡问道:“那伯父的意思是,我爹爹必死无疑了是吗?”
  裴时见她这般发问,不由心内略惊,道:“这是大辟的罪过,我怎能瞒天过海呢?能救出你们母女来都已是万幸了,也请你体谅伯父的苦衷。”
  “若是伯父真的无法保住爹爹一条命,为何又让他苟活了两个月呢?当初爹爹牵连进了谋逆大案,伯父都能帮他抹平。
  今日,您的位置更高,权利更大,为何反而不能帮爹爹了呢?”晚晴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所以说话并不遮掩。
  裴时脸上拂过一丝不悦,用手轻抚茶杯,他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而今朝局未定,新皇多疑,晴儿,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必不会让伯父为难吧?”
  “我自然知道伯父的难处,但也知道伯父如今的富贵如同烈火烹油般,您既是今上登基的元勋,又是淑妃娘娘的生父,您现在的地位,说是位极人臣也不过份吧?
  再说此案初发皇帝震怒时我爹爹都得以保首领,而今皇帝的怒火应该没有那么炽热了,为何伯父反倒不肯应承晚晴的请求了呢?”
  杜晚晴语气虽温,言辞却厉,看起来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裴时见她举止有些失仪,心中暗暗纳罕,转念一想,或许她只是小女儿心性,救父心切,便只委婉劝说她道:
  “晴儿,你的心情伯父能理解,不过你父亲的事情,我刚才给你说了,此事我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看见晚晴迅速黯淡下去的神色,裴时又有些不忍,又道:
  好孩子,你听伯父的,你父亲的事情已然木已成舟,你还年轻,总是要往前看。要不这样,日后,就让轩儿替你父亲保护你。”
  晚晴一脸讶异地望着裴时,心中只觉羞愤交加,还没来得及说话,裴时便又拍着胸脯向她保证道:
  “你尽管放心,只要有伯父在,谁也不敢欺侮你,凡事都有我替你撑腰,要是日后钰轩负了你,我打断他的腿,你看这样可以吗?”
  听到这里,晚晴明白了,原来裴时还当自己是黄口小儿,当自己是去年钰轩婚礼前那个任他哄蒙欺骗的傻丫头,也罢,既然他还这么看自己,那自己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顺着他的话道:
  “多谢伯父厚爱。不过,晚晴心中一直存了几个疑问,今日想在此向您请教,若您能如实相告,晚晴便任由您安排。”
  “好,你说。”裴时好言好语相劝,却碰了软钉子,此时便也不再强求,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喉咙。
  晚晴朗声道:“请您告诉我,我爹爹的案子,是偶发还是蓄意安排的?”
  “你爹只是个微末的州学教授,说得不好听一点,甚至都上不了品阶,难道就为了设计你爹,要搭上秦州大大小小几十位官员?他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裴时放下茶盏,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
  见晚情垂下头去,半晌不说话,他又探身对晚晴耐心解释道:
  “晴儿,官场的震荡不是儿戏,更何况关系到这么多的人命?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谁能只手遮天策划这件事?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使皇上也做不到!”
  “听说秦州是废太子的旧有地盘?那伯父在调我爹爹去秦州时,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了有这么一天?爹爹若不是去了秦州,怎么会遭遇此难?”
  晚晴破釜沉舟,咬碎银牙向裴时发问。
  裴时见她这般咄咄逼人,便慢慢坐正了身子,唇角浮出一缕微笑,半真半假道:
  “看来晴儿今天是来兴师问罪的,也罢,我今日就和你将此事说清楚,免得我们裴杜两家因此事生出龃龉。”
  晚晴看着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只想啐他的脸,奈何迫于形势,只能暗自发狠,一言不发。
  “且不说你父亲的调动是礼部下的命令,与我吏部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是我越俎代庖故意将你父亲贬谪秦州,那我怎么预先得知那里会爆发科举案呢?
  秦州童子科确实泄露了考题,此事已经经过了大理寺和刑部反复确认,证据确凿,所有人的罪责,最终也是刑部定的,怎么,晴儿觉得这是一场冤案吗?”
  晚晴被他这么一问,倒楞了一下,这个她的确没想到,科考案前朝也屡发,但大都发生在最受重视也是难度最高的进士科。
  童子科难度不大,且今年放宽了年龄限制,即使考中能授予的官职也非常低微,甚至有志向的得中者还会在成年后继续考取进士,所以秦州这次科考案难道真是偶发吗?
  她的心一下乱了,不由抬头瞄了一眼裴时,见他正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就像一位真正的长辈。
  摒弃了之前的成见,又重新梳理了一下秦州事件的始末,晚晴低头沉思半晌,方迟疑问道:
  “难道这只是朝廷借机……杀鸡骇猴?通过这个案子,不但威慑了当日的政敌,还震慑了那些从前投靠废太子的读书人?所以,秦州的名学宿儒也在这次事件中被一网打尽了?”
  听她这么说,裴时的眉间闪过一丝惊诧,接着便又开始了谆谆善诱:“晴儿果然是聪明剔透,不过孩子,你听伯父一句劝,察见渊鱼者不祥,女孩子,还是好好地嫁个疼你的夫君,相夫教子为好。”
  “可我父亲……他本来不应该做副考官的……是临时顶替的……”晚晴到底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疑虑,将信将疑地问裴时道。
  “晴儿,我知你心中还在质疑此事,我只说一句,若存心让你父亲死,就不会只安排他做副考官,况且,想整治一个九品的州学教授,易如反掌,还需要借助什么滔天大案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其余的话,伯父就不多说了。”
  晚晴脸有点发红,略有点惭愧的低下了头,纵使她多不喜欢裴时,也知道他的这番话是无可指摘的,所谓关心则乱,自己的确有点先入为主了。
  裴时不知是不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放下茶盏,他略带感伤道:“其实,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当日曾给你姑姑发过毒誓,此生决不会出手害你的爹爹。”
  晚晴听了他的话,不由一惊,抬头静静看了裴时许久,见他眼中带着一抹悲伤的底色,那目光并不躲闪,甚至称得上是磊落。
  她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该称赞他演技好还是夸奖他不忘旧情。想了想,她又问道:
  “伯父,那我父亲的事情暂且不提,只是我今日的身份已然是罪臣之女,您说还想成全我和轩郎,那我以什么名分留在轩郎身边呢?”
  裴时见她终于问到此事,心中不由松了口气,避重就轻道:“晴儿不必担忧此事,老夫自会替你处理妥当。”
  “还请伯父明言”,晚晴对上他的眼神,语气虽柔软但是十分坚定。
  裴时发现她今日态度非同往日,不但娇憨之气全无,甚至连软语轻言中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便了笑,语气更加温和:
  “好孩子,我想,待你的爹爹的事情过去后,便让你和轩儿出去寻所宅子住,你的母亲,你乐意带着也好,我们另行安排也好,自然都会妥当安置的。”
  饶是晚晴怎么温婉柔顺,听了此语,也不禁肝火暗升,是了,是了,便这般就把自己打发了,无名无分,金屋藏娇,做房外室。
  自此后这辈子,便再也休想翻出裴家的手,日后好赖全系在裴钰轩一人身上,若得他的宠幸,也能含羞忍辱地活下去;若失了宠,便只好两眼一抹黑,死活随他去。
  去年他们好歹还能给个侧室的名分,今年再来,就是外室了,连光都见不得了,就算是钰轩拼了命做到宰辅,也不可能迎娶外室做妻子。
  想到这里,她不禁冷笑了一下,一声没言语。
  裴时见她的模样,也知她是不满,不免又哄劝她道:
  “孩子,我知是委屈了你,不然,以你的家世门第,给轩儿做正妻也是绰绰有余的,我以前……也正是此意,谁料,造化弄人呢。”
  晚晴不听此话尚可,听了不觉一股气直冲心房。究竟是年轻,她到底还是忍不得,放下手中茶杯,她低头抚弄着裙子上的如意绦,慢吞吞问道:
  “伯父,您以前真的想过让我做轩郎的正妻吗?”
  裴时楞了一下,不知她为何忽然这样问,强笑道:“自然,我一直都是这个想法。”
  晚晴见他这般,便也索性不再遮掩,抬头望着他,清亮的眸子中闪出异样的光芒,这光芒甚至逼得裴时都不得不暂时避开视线,低下了头。晚晴见他低头,心中暗暗冷笑,施施然道:
  “晴儿不才,这些时日在秦州无事,仔细想了想前两年在贵府时发生的事情,后来,我想明白了几件事,不知伯父要不要听一听?”
  “老夫愿闻其详。”裴时温温笑了笑,像足了一位慈祥的父亲。
  晚晴看着他,看着那抹若有若无的阳光,斜斜照在了他白皙微髯的面上,遥想当日,他必也是个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吧,胸怀大志,腹藏诗书。
  姑姑必是爱极了他,才会在明知他负心另娶后,还愿意委身于他,最终一尸两命,含恨而终。纵是如此,也未曾怨恨过他,在梦中,也还叹息他是可怜人。
  可是姑姑说他可怜,那爹爹可怜吗?一日之间,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失去了唯一的血亲,这些年带着恨和枷锁活着,甚至不惜将唯一的女儿送上祭坛,就为讨一个公道,可是,这公道得了吗?
  周夫人坟上的青草已然萋萋,姑姑的怨恨解了吗?爹爹大半辈子都在和这人,或者,和命运作争斗,到现在,还是一败涂地。
  自己搭上一条命不说,女儿也成了人家的禁脔,即使做禁脔,你还要感激他们,给了自己一条生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得怕就是一败涂地的杜家吧?
  “怎么了晴儿?”裴时再表现的豁达仁爱,也受不了一个晚辈这般审视打量自己,他的声音中藏了三分不满,似乎自己的威严受了冒犯。
  在这一刻,晚晴还是下了最后的决心,今日这次谈判,必须刀刀见血,一招致命。
  ——就算注定做棋子,也要做一颗有尊严的棋子,而不是任人宰割最先被牺牲的棋子。
  狭路相逢,勇者胜。
  此时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若还是裹着一层薄纱遮遮掩掩,岂不是自寻死路?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置于死地而后生,说不定,还能为父亲求得一线生机。
  想及此,她轻咳了一声,开口问道:
  “伯父,恕晴儿冒昧,从一开始,您就是想把我留下给轩郎做侧室对吗?我因为长得像我姑姑,您或许也想赎一赎罪过,所以给我安排了这样一个位子,对不对?
  为了让我给轩郎做侧室,您必是谋划很久了吧,英王造反虽是突发事件,但我爹爹可早在去年年初就长期被派往外地出公差了。
  当日送我来裴府,我爹爹或许多少存了些私心,而您却明知道我爹的意图,还请君入瓮,果然,我也入了瓮了,可是,您千算万算,没算到轩郎他对我也动了真心。
  他竟然出生入死为晋王效命,冒险立功,想要娶我做正妻,您若不答应他,他会和您离心,您怕;
  可是答应了,您子女的婚姻,无一不是家族联姻,岂能由着自己的心意来?所以您故意给周夫人设计了死局,让轩郎感激您。
  设计周夫人的局,我一直误以为是轩郎做的,也是他派人故意让我去看了春喜的死,透漏了我姑姑去世的真相,他故意以我为饵,让您出手惩治周夫人。
  后来想想,不对,这些事应该是您安排的,轩郎想设局不假,可是真正启动了这个局的是您——
  您特意趁他不在家时抓住了机会,以要烧死我做借口逼得轩郎恨毒了周夫人,这样您处理周夫人的意义才更大,轩郎才会对您更死心塌地。
  我和轩郎自以为哄过了您,其实却是您利用我们除了周夫人,那时媚姐姐要做晋王妃,您或许因此而忌惮,也或许周夫人的确对我起了杀心,您顺水推舟,做了局中局。
  不过,我想,无论周夫人有没有对我起杀心,单凭她做将军的儿子和做王妃的女儿,便已死局注定。
  虽然那时晋王和永王的争斗还没分出胜负,您自己也还没完全下注,但是趁着晋王式微,您赶紧处理了周夫人,您担心的是一旦晋王东山再起,您就再也掌控不住局面了是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伯父,您是容不得周夫人势力做大,反而挟持住您,我猜的对吗? ”
  裴时听闻此语,鼻中发出一声嗤笑,脸色却丝毫不变,自顾自去斟茶,谁料那壶身滑湿,茶水一下未曾收住,反倒流了半桌子,洇湿了旁边放着的一部《楚辞章句》。
  待晚晴看那书时,却见封面上所画的一棵柔弱的兰草被水浸透,裴时忙将书拿起来,用自己的衣袖擦干水份,又轻轻抚过那株兰草,若无其事道:“晴儿莫停,继续说吧!”
  见到裴时这般镇静,反倒将晚晴的心绪再一次打乱了,她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直到视线又触及《楚辞》封面那支兰草,她才厘清了思路,打起精神继续说道:
  “其实我还猜想,也许伯父在最初见到我,周夫人陷害我偷簪时,您就已经开始设局了,比如,那块杜若草的牌位,就是您引我去看的吧!
  您发现我和阿贵熟识,便故意安排阿贵看祠堂,让他给我泄露了无字牌位的秘密,您就赌我这个傻瓜一定会去看,从而体谅您的苦衷和用心。
  可是您没想到轩郎他也在跟踪我,此事竟也被他所知,从而知道了那个鬼神莫辨的牌位竟然不是他早逝娘亲的,而是我姑姑的,他因此对您颇有怨言。
  所以您惩处了周夫人,至少可以让他对您减少怨恨,也可让我彻底感激您,供您驱使,对不对?”
  听她说到这里,裴时拿书的手,略抖了一抖,脸上却还表现得云淡风轻,不动声色道:“你看你这孩子,真是调皮,怎得去了一趟秦州,倒学会了法家那套诛心之论?”
  “是不是诛心,伯父心里自然明白,晚晴不过是信口一说,说错了,也就博您一笑罢了,想来伯父也不会再惩罚我,再说,杜家已一败涂地,晚晴唯有一条命,已经无所谓罚不罚了。
  不过在此之前,也总得容我将话说清楚,免得伯父认为京兆杜氏全是糊涂虫,白白辱没了祖上声名。”
  最后这几句话,晚晴说得虽轻,那股肃杀之气却已不言而喻,她的脸上显出的刚烈和诀绝同往日柔顺的模样截然不同,气氛一下结了冰。
  还是裴时老于世故,他的脸只僵了一瞬,便哈哈大笑了几声,四两拨千斤地说:
  “看你这孩子说的,你爹不在身边,你就如我的女儿一般,做父亲的岂有和女儿置气的?
  好孩子,你愿意说,伯父不生气,你今日有什么委屈,都一股脑说出来,有疑惑也说出来,伯父怎舍得责罚你?咱们早晚是一家人嘛!”
  “既然伯父恕罪,那晚晴就冒犯了。据晚晴推测,在尘埃落定之前,您一直在晋王和永王之间徘徊,谁得志您跟谁,但是最后,您应该还是选定了在晋王麾下效力,因为他的势力更大些,只是二公子看不清是非,才敢为了骤贵去投奔永王。
  也正因如此,您逼着轩郎娶许氏,也许只是您迷惑永王一派的缓兵之计,所以您才对我说无论许氏生死,她和轩郎的婚姻都是权宜之计,这点您倒是给我说了实话。
  可是,您说许氏死了会扶正我,这一定是假的,我在轩郎身边最多便是个侧室的位置。
  这一点,媚姐姐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才会在婚礼当晚偷偷放走了我。
  就冲着媚姐姐当日这份恩德,我日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她。只可惜淑姐姐年纪轻轻,就已经落发出家了。
  最是无情富贵家,伯父,晴儿今日给您说实话,若救不出父亲,我绝不罢休。
  无论我当初多么爱慕轩郎,今日,我都不会答应您去给轩郎做外室。我早已看透世情,对名分地位之类一概渺如云烟,可是,我不愿自己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我京兆杜氏,自前朝至今,也有数百年历史,而今就算是衰落到底,也不愿祖先蒙羞。
  事到如今,请伯父再也不要像去年那样,拿程祥生谋反一案来逼迫晚晴就范,我已经想清楚了,若父亲最终难逃一死,我必会与母亲在道观出家,了此一生,再不踏入尘世半步。”
  说完,便离席,恭恭敬敬地跪地给裴时叩首道:“晚晴知伯父位高权重,一言九鼎,但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晚晴拙志,还请伯父成全。”
  时间如停滞了一般。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一滴滴从屋檐落下,滴在了青石地面上,一滴,一滴,一滴,这春雨缠绵,却还掺着寒意,春寒料峭,让人心底的凉一丝丝扩大,直到凉透了整个心田。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裴时长叹一声,亲自下座来,扶起晚晴,满目哀伤道:
  “孩子,不管你信不信,伯父总是盼着你能和轩儿成就百年之好。只是,这世间的事情,哪由得了自己?
  也罢,你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你这样的身份再贸然成亲,所生的孩儿身份尴尬,到时若非要你将孩子抱给嫡母养,又着实委屈你。
  你还年轻,和轩儿的事不急于一时。我看你心思缜密,也颇有胆识,有一条路,倒还可以冒险一试,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受委屈?”
  晚晴一扫刚才的剑拔弩张,垂首敛眉,轻声道:“伯父请讲,只要能救爹爹,纵使刀山火海,斧钺加身,晚晴也义无反顾。”
  裴时沉吟道:“淑妃入宫,孤立无援,很是思念故人,不知你能否进宫陪她一阵子,助她得个正位,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免得深宫寂寂,她一人独守空帷,孤寂终生。
  事成之后,我定会想办法,把你接出宫,到时你的身份也可重见天日,便由娘娘赐婚,和轩儿再续前缘吧!”
  晚晴听他这么说,不由悚然站起身,张皇问道:“伯父是说,让晚晴进宫为官婢?”
  自前朝起,宫女出身都要求是良家子,自己现在已沦为罪臣之女,若是进宫,只有为官婢一途,晚晴怎会不知?
  裴时不忍看她,微微侧了侧视线,缓缓道:“晴儿,你若想要救你父亲,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你自愿入宫为官婢,孝心可嘉,即便日后皇上知道此事,也定会法外开恩,酌情处理的。”
  晚晴心下一片冰凉,那泪止不住落下,从官家小姐沦为阶下囚,再沦为这世间最卑贱的官婢,自己只用了短短两个月,便尝尽了这世间所有的悲欢,果然是生亦何欢,死亦何憾?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自己既种下前因,误了父亲,此时唯有一死报答亲恩,别无他途。
  念及此,她咬牙对裴时道:“好,晚晴便听伯父的。”
  “晴儿,你怎么了,怎么哭起来了?”
  钰轩忽然从门外气喘吁吁仗剑而入,满脸都是惊慌之色,他一见晚晴站在那里抹眼泪,便也顾不得父亲在场,忙忙问她。只是这话虽是问晚晴,那眼睛却直直盯着裴时。
  裴时见他这般,又想起晚晴刚才那些话,不由又惊又恼,狠狠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晚晴见了钰轩,不知为何,那泪更是止不住流下来,钰轩见此更疑,紧紧搂住她,柔声安慰她道:“晴儿,没事的,你不要怕,天塌下来由我顶着。”
  说完,抬起头,冷冷质问父亲道:“怎么,父亲让晴儿在死牢里呆了两个月还没折磨够她,现在又想出了新招数了吗?有什么法子,说出来,儿子也愿意一起领。”
  裴时本就有心事,忽又见儿子这般对自己,不由气得浑身发冷,用手指着他道:“你这个逆子,你竟敢这般对我……”
  晚晴埋首在钰轩怀中,泣不成声道:“轩郎,莫怨伯父,都怪我命苦……”
  裴钰轩替她擦了擦泪,心疼地说:“傻瓜,你怎得就命苦了?你放心,只要有我裴钰轩一日,就必会护你一日周全。”
  说着,又对裴时冷言道:“爹,你若是实在容不得我和晴儿,我们俩就泛舟湖上,了此一生,再不给你添麻烦。”
  “晴儿要入宫去陪伴淑妃娘娘,怎和你泛舟湖上?”裴时一脸萧索,声音低沉:“放心,她若助你妹妹得个一儿半女,在后宫中取得一席之地,为父就想办法把她从宫中接出来。”
  “爹……你为何要这么做?夫妇之间的床帏之事,你让晴儿一个女儿家如何去协助?”
  钰轩持剑的手微微颤抖,怒不可遏对裴时道:“你不是这样答应儿子的,你说有两全之策的。”
  “我的计策,杜姑娘不喜欢。她为救她父亲自愿没入官婢,你可以问她,我可否有半句虚言?”裴时气极,一时竟有些心灰。
  晚晴还未说话,却见钰轩刷的一声抽出佩剑,一把推开晚晴,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脖颈道:
  “爹,你自己亲口给我发的毒誓,只要我能考上进士,你必为我明媒正娶晴儿,否则子嗣断绝,家破人亡。你今日是要食言吗?”
  “轩郎……”晚晴惊呆了,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扑上去,踮起脚尖双手举起来夺他手中的宝剑,流着泪道:
  “你别傻,你放下剑……你快放下剑,你疯了么?”
  “杜姑娘,你怎么说?”裴时再无刚才的从容,冷厉的眼神如箭一般射向晚晴。
  晚晴身子不由抖了一下,抬首看向他,楚楚可怜道:“晴儿不敢有异议,全凭伯父做主。”
  “晴儿,我在这里,你怕他做什么?”钰轩扭头望着她,眼底又是痛惜又是愤恨。
  “轩郎,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你对我的情义,我永世不忘。伯父说得对,我此时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嫁你,会连累你的前程。
  若没入官婢,洗白了身份再出宫,说不定我们还有再度重逢的日子……”晚晴说到这里,不由抽泣不已,牵着钰轩衣袖的尚还红肿的手微微颤动。
  钰轩的剑慢慢滑下来,他满眼蓄满泪水,死死盯着裴时,不甘心地问:“爹爹,是这样吗?”
  裴时没有回答儿子的话,只是冷冷打量着犹如雨打浮萍般柔弱的晚晴,意味深长道:
  “你姑姑当初要有你一半的心计,也不会枉死。只盼着你不忘初心,助我裴氏一族家庭和睦、富贵绵延。这样,你的心愿就能达成。”
  “你还在威胁她,你当着我的面都在威胁她,爹,晴儿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你怎么下得去狠心这般苛待她?”
  裴钰轩情绪失控,将剑弃掷在地上,揽住晚晴冲裴时吼道:“你不会得逞的,我绝不会让晴儿进宫,我会护着她,大不了我们两个一起离开京城做一对布衣夫妇!”
  “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你这么个孽障儿子,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裴时气的浑身发抖,抄起案桌上一方砚台扔出去摔得粉碎,淋漓的墨汁溅了一地。
  早有侍卫进来将钰轩连拖带拉请了出去。
  “多谢伯父成全,就此拜别伯父!”
  晚晴目睹这一幕,心内只是冷笑,她收了泪,向裴时施礼后,便向门外走去。
  钰轩在门外站着,此时他如在烈火中炙烤,尚处在惊惧疑虑之中,重逢之喜尚未散去,爹竟然又准备让晴儿去宫中做官婢,不能,他绝对不能让此事发生。
  他绝不会让晴儿才出虎口,又如狼窝。
  紧紧地握着晚晴的手,他失魂落魄地上了轿子。
  看着儿子如丧考妣般挽着杜晚晴的手离开自己地视线,裴时颓然坐到了太师椅上,他第一次有一种惊怖交加的感觉,这小姑娘何时蜕变的如此精明强干了?
  以前只知道她颇有几分小聪明,可以笼络住轩儿的心,又加之她长得很有几分像她姑姑,是以自己对她还颇为赏识。
  可谁料她经历了几场风雨后,竟然脱胎换骨了。刚才她分析的那桩桩件件事情,竟然八九不离十,好厉害的心机啊!
  看她刚才对轩儿的手段,寥寥数语,已激得轩儿为她拔剑怒对自己,当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她一向得媚儿看重,而今轩儿又被她拿捏在手中,自己这两个儿女,难道反要受她挟制?
  想到这里,裴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起,难道自己以为算计了她,而实际上,鹿死谁手还未定?那么,将她放入宫中,会不会养虎为患?
  万一,她一心向上攀爬,岂非比柳莺儿更加尾大不掉?柳莺儿徒有美貌,她却不但有美貌,还有才华,更兼之心机深沉,日后若得了志,会不会倒戈相向,反倒针对裴家?
  不会,不会,她心系钰轩,又和钰媚有深交,她绝不会背叛裴家的。她的人品,自己有几分把握,她生性淡泊,并不是那种钻营富贵功名的人,此次对自己恶语相向,不过是被她父亲的事情刺激的失去了理智。
  毕竟富贵险中求,若不行此险招,以媚儿天性仁懦的性子,又加上相貌平平,根本得不到皇帝的青睐。
  现在才是新婚,皇帝就每月例行到她房里坐坐,日后久了,怕是连这点情分都没有了,到时又待如何?
  眼见着这批勋贵都升了官职,只有自己,只借着媚儿封妃赐了5000两银子,自己的官职虽升了尚书,可轩儿进士及第,才只授了个刑部员外郎这样的散官。
  圃儿那边,更是官职纹丝未动,不但如此,李四原的部队在幽州一带抗击契丹,军饷钱粮处处受掣肘,而且无故不许踏出辖地半步,种种境况反倒还不如老皇帝时。
  朝中若不是还有郭崇滔将军撑腰,此时自己便要赔了夫人还折兵。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棋行险招,非得找一个可靠且精明的人进去辅佐媚儿,若能谋得大位,便也不怕了。
  否则只怕狡兔死、走狗烹也是有的,自己并非不成全晚晴和轩儿,可是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极易成为别人的把柄,此时自己满门惊懼,避嫌还来不及,又怎能授人以柄?更何况她自己也不愿意!
  没为官婢是委屈了她,可是此时也别无他法,但愿她能熬得过官婢的打熬,顺利到媚儿身边服侍,帮助媚儿坐稳位子,到时自己再成全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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