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9节
  可是穆明珠此言一出,一旁的萧负雪与她身后的齐云都抬眸向她看来,俱有几分诧异。
  穆明珠原身其实打从娘胎里便不甚康健,从小就病病歪歪的。据说正因为如此,皇帝将她自幼交给宫人抚养,直到五岁她高烧醒来,其实才算是皇帝与这小女儿五年来第一次见面。
  皇帝穆桢不喜病弱之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凡是得她夸赞者,文采需好,武艺却也不能弱。譬如皇帝时常夸废太子周瞻为“吾家小豹子”。
  穆明珠前世一心想要讨母皇喜欢,自幼便努力锻炼,调理身体,骑马射箭,不逊男儿,否则下午在南山书院,她焉能从齐云手中夺刀?这期间种种汗水的付出,不必细说。她也清楚母皇不喜儿女病弱,因此幼时读书习武,哪怕真的病了,也总是咬牙硬撑,坚持着熬下去。
  所以人们都赞叹,说大周的小公主幼时体弱,然而越长大竟是越康健了,想来是佛光普照的缘故。
  因而真正了解穆明珠的人便清楚,称病不写佛经,对于旁的子弟来说或许寻常,放在穆明珠身上却是极为反常的举动。
  皇帝穆桢却似没有留心,平静道:“怕是有什么冲撞了。后日朕往济慈寺礼佛,你便随朕同行,诚心求神佛庇佑吧。”
  穆明珠明白,母皇奉佛是为了巩固统治,其实母皇根本不信佛。
  她抿一抿唇,乖巧道:“谢母皇恩典。”
  齐云立在宫灯阴影下,望着穆明珠的背影,忽然察觉到另一道落在女孩身上的视线,却是来自右相萧负雪。
  穆明珠走上前一步,又笑道:“还有一件事,要讨母皇的恩典。”
  皇帝穆桢示意她道来。
  穆明珠笑道:“儿臣想出宫开府去。”
  皇帝穆桢微讶,至此才仔细向小女儿看来,口吻仍是和气的,玩笑般道:“去岁朕赶了你多少次,你总不肯走,怎么今日转了性?”
  穆明珠素手一指萧负雪,现成的原因摆着,笑道:“公主府虽然修好了,儿臣却一向不曾去看过。今日托右相大人的福,儿臣过府一看,倒真有些喜欢那府邸。况且好好的府邸,空放着岂不是可惜了?”顿了顿,为了取信于皇帝,又笑道:“况且请右相大人过府,总比请他入宫,要容易些。”
  最关键的是,只有出宫开府,她才能给自己配置长史幕僚卫兵,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穆明珠对萧负雪的心思,皇帝一向是知道的。
  皇帝穆桢闻言,忍俊不禁,道:“你既然如此求肯,朕也不忍心推拒。只是若右相不愿受你烦扰,朕也不好放你出去。”
  穆明珠立时会意,转身来至萧负雪身前,长揖求肯,含笑乖巧,“右相大人,本殿至多一旬烦你一日,求你便点头答允,让母皇放本殿出宫吧。”
  她这一番故意作态,讨了皇帝喜欢。
  皇帝穆桢一笑,立时满殿侍奉的宫人都笑了。
  一片其乐融融之中,只有两个人没有笑。
  一人是被她求肯的萧负雪,只认真看着她,良久颔首算是应允。
  另一人则是隐在宫灯暗影中的齐云,于满堂欢笑声中,像是格格不入的异域来客。他望着正在萧负雪跟前说笑的穆明珠,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雾,隔开了他和她所在的世界。
  而在众人欢笑声中,穆明珠眯眼望向上首的皇帝。
  皇帝高坐在紫金龙凤须弥座上,两侧过份明亮的宫灯反倒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了。
  穆明珠静静凝望着那高处。
  前世,她的眼里只有母皇的身影,有时会觉得换个场所,母皇的样貌装扮就像是富贵之家贤良淑德的主母,会关切疼爱于她。现下,她第一次“看见”了母皇身下的那把椅子,是龙,是凤,是万人之上的荣光。
  渴求爱是危险的,因为人无法控制爱的施予者。
  但唯有那天下至高无上的位子,冰冷、坚硬、长久,只要她有能力坐上去,手中的权力便真实不虚。
  第11章
  一时皇帝穆桢屏退左右,留右相萧负雪与齐云密议政事。
  穆明珠踏月而出。
  皇帝身边的女官李思清主动送她出议政殿,低声道:“殿下近来身体不适,可还能应付马球赛事?”
  李思清原是罪臣之女,因才学过人,于十五岁时被皇帝穆桢选在身侧,除去奴籍。自此李思清以女官的身份近身服侍皇帝,代拟诏书,已有整整十年。
  穆明珠脚步一顿,这才记起来自己手上还有差事。
  这一年乃是皇帝五十整寿,打从离正日子还有四五个月起,礼部便已经忙着张罗庆贺皇帝寿辰一事。各类庆祝活动中,最精彩的一项便是马球赛。太祖昭烈皇帝酷爱打马球这项运动,带起的风潮一直流传至今,乃至于宫中有专门负责马球表演的宫女与骑手。皇帝的圣寿,寻常的马球表演自然会有,贵胄子弟之间的比试,也是一项观赏项目。
  这样露脸的好差事,原本是新太子周瞻揽到了手中。谁知道圣寿未至,新太子就成了废太子。
  前世穆明珠这会儿刚退了预政,只求母皇欢喜,得知后便主动揽了马球赛一事。她喊了萧渊来同自己一队,随后奉命入礼佛堂抄写《心经》。所以前世这场马球赛,多半倒是萧渊操持的。
  女官李思清见穆明珠愣住,目露关切,轻声道:“若殿下有需要之处,可以告诉臣。”
  穆明珠转眸看她。
  传闻中皇帝有意许给萧负雪为妻的女官,便是李思清。
  李思清容貌清丽,细看眉宇之间却有一股英气。她能获皇帝亲选,免除奴籍,本就文采过人,追随于皇帝身边,又习得弓马,年少时打马球也是博得满场喝彩的。
  前世穆明珠其实一直隐隐嫉妒李思清,既因为李思清能长久陪伴在母皇身边,也因为她的才学样貌、乃至于皇帝有意撮合她与萧负雪。
  好在穆明珠不是那等别扭的人,譬如这次入礼佛堂前,听到皇帝有意撮合李思清与萧负雪的传言,她不只是去堵了萧负雪,还曾亲至李思清跟前,同她笑言,“李大人可千万不要答应。至少要等本殿从礼佛堂出来,咱们公平竞争嘛。”记得那时候李思清只是抿唇一笑,露出浅浅梨涡,温婉包容。
  前世李思清陪着皇帝穆桢一同死在了宫变之夜。
  穆明珠凝视着眼前人,其实摒弃她自己那些私下的情绪,李思清倒算是真正关切过她的人,哪怕只是细微处的一个动作、同行时偶然的一语。
  李思清见小殿下盯着自己看,微感疑惑,含蓄道:“陛下对这次的圣寿,极为重视。”
  穆明珠低声一笑,明白李思清是好心在提点她。不提长江北岸虎视眈眈的鲜卑人,如今建康城外有扬州水患,建康城内废太子大案余波未歇,而政局愈是动荡不安的时刻,朝廷明面上愈发要作出普天同庆的样子,以抚定人心。
  “我知道的。”穆明珠复又迈步向前,与李思清并肩而行,不提马球赛事,忽然道:“我上头虽然有三位姐姐,却不是一母所出,且在我幼时便都已远嫁了。”
  李思清听她忽然提起前头三位公主,虽不知她用意,仍是安静听下去。
  穆明珠转眸望着她,道:“李大人,你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不日便将出宫入府,届时怕是不能再日日见到你了。其实我小时候心里一直很羡慕你,现下更是喜爱你、敬重你…………”她语气恳切,道:“我能唤你一声姐姐吗?”
  李思清愣住。
  穆明珠见她没有推拒,便轻轻伸手,等她来握。
  白玉阶下,宫灯与明月争辉,为女孩伸出的柔荑洒落一片亮银般的光。
  她轻纱柔软的宽广衣袖,在夜风中微微摇曳,似主人一般,有着无穷耐心。
  李思清身为罪臣之后,家中已无亲眷,深宫十载,人皆赞她明达政务、允文允武,可面上逢迎者多,知心者却无。唯有这位小殿下,天真活泼,明丽大方,有时会让她想起早夭的幼妹,忍不住加以照拂。只是小殿下从前待她,敬重有之,却失于亲近。
  不及细想,李思清已然作出了回应,于怔忪中握住了小殿下伸来的手。
  穆明珠粲然一笑,反握了她的手,与她挽臂同行,改口甜甜唤起“李姐姐”来。
  玉轮皎洁,映亮两人前行的路。
  随侍的宫人们手提宫灯,错后数步跟在两人身后,远远望去如一条光亮的长龙。
  是夜穆明珠回到寝宫之中,唤了两个大宫女来,一个是跟随她在外的樱红,一个是操持内务的碧鸢。
  她将要出宫开府的事情简单道来,“你们今夜告诉底下的人,过几日是跟着本殿去公主府,还是留在宫中,全凭他们自己拿主意——叫他们今晚想好了,明日或走或留,拟一个单子上来。”
  这个决定来得颇有些突然。
  樱红与碧鸢均感诧异,看穆明珠神色,却也不敢多问,齐齐答应下来。
  这却是一个长夜。
  穆明珠在这个长夜中,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中她仿佛又经历了作为幽灵的三年,同时也经历了第一次穿越后到十四岁这年的生活,就像是前世的她和带着重生记忆的她融合了一样。
  次晨醒来的时候,穆明珠对于眼下发生的事情,不再像是隔着许多年去回忆了,记忆变得清爽起来。
  比如她记起了南山书院小树林中,她要齐云脱衣时,当时齐云所说的“前番争吵之事”究竟是什么事。
  争吵的起因是她转赠给谢钧的焦尾琴。
  之所以说是转赠,是因为这把琴原本是齐云送给她的。
  废太子大案中,齐云查抄涉事官员之家,手法干脆、行事利落。皇帝穆桢对他大加赞赏,赏赐他从所抄获之物中挑选三件。齐云只选了一件,便是这焦尾琴——隔日却送到了穆明珠宫中。
  前世穆明珠因为这事儿还生了一场气,认为齐云奸滑狡诈。皇帝赏赐,他若是分文不取,既不给皇帝面子,又未免透着假。他不选能用得上的宝刀好马,反倒选了一把焦尾琴,转手送到她这里来。好嘛,她不但要不甘不愿背上“未婚妻”的名头,还成了他沽名钓誉的工具。
  所以后来得知南山书院谢钧喜好古琴,穆明珠半是为了调戏谢钧,半是为了气齐云,便将这焦尾琴转赠给了谢钧。
  谁知不几日,谢钧命人把古琴退回来,传话道“君子不夺人之美”。
  穆明珠便清楚一定是齐云从中作梗,也被激起了性子,当下便道:“要么你带回去给你家主人谢钧,要么留下来本殿烧了烤火。”
  那传话的人到底担不起毁了数百年名琴的罪名,又颤颤巍巍把焦尾琴抱回了谢府。
  穆明珠余怒未消,径直问到齐云脸上,东西既然给了她,名声他已经赚去了,他还好意思管她如何处置那物件吗?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就是这一次,穆明珠彻底把话说开了。
  “本殿受不了这桩婚事了!”
  “齐云你能听明白人话吗?本殿瞧不上你!若你还有一分自尊心,便该同我往母皇面前,拒绝掉这桩婚事!”
  “本殿早就心有所属了!”
  “你为母皇尽忠,有无数种方式,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就不怕将来绿云罩顶吗?”
  不管她怎么刺激他,少年始终沉静立在窗下,黑色帽檐倾低,遮去所有神色,像是一柄没有喜怒的兵刃。
  最后她骂得累了,坐下来,竟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道:“齐云,本殿知道这桩婚事你也不情愿,咱们二人并无情谊。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来日你也有了意中人,却因为今日之举,不能与之结为夫妻,该是何等的遗憾……”
  一直立在窗下沉默的少年忽然开口,“不会。”
  他的声音很凉,像是夏天的薄荷冬天的霜,可是语气深沉,仿佛已经深思熟虑了一辈子。
  “殿下所说的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在臣身上发生。”
  穆明珠有些疲惫得看向他。
  少年帽檐微抬,露出的黑眸光华流转,望着她,无情道:“若殿下没有旁的事情,臣还有君令在身,少陪了。”
  穆明珠的火气已经尽情发泄过了,彼时没有动怒,只是奇怪得打量着他,叹了口气,劝道:“终身大事,你不要置气。你回去仔细想一想,本殿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本殿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待到母皇圣寿过后,你给本殿一个答复。”那时候的她,还想着不要扰了母皇圣寿前的喜庆氛围。
  少年没有应声,深深往她一眼,转身离去。他转身之际,黑色披风扬起,露出了他握刀的手。
  穆明珠看到他的手指,已经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之色,心中暗叹,少年恨成这般模样,也不肯松口,又是何苦?
  那时候的她,还想着为自己自由平等的婚姻权抗争一番——哪怕是穿越到了古代,哪怕要违拗母皇的御令。
  只因牢笼之外,有一个萧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