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_分卷阅读_253
  上官婉儿略向这边偏了偏头——为示公平,她与崔明德各在一角对坐,彼此相去有十数步,身边只各留两名亲信宫人,以及几步开外两个侍膳馔、传礼帖的侍婢,遇一人之作,便各写评语,交由场中各各传阅,遇见好的,再加以誊抄,当众议上几句——崔明德不自觉地蹙了眉,手垂下去,用力将独孤绍的手一拍:“回去!”
  独孤绍嘟囔了一句,悄没声地退开,却没回座,而是出了帘幔,沿着那刻意曲折的流水小径,与士人们沿途言谈,推杯倒盏,甚是随兴,那些文人骚客本已被这歌舞富贵熏得陶陶然,再见了这艳装胡服的独孤祭酒,就更兴致高昂,三五成群地敬酒谑笑,更有敲杯击盘为乐者,崔明德看得蹙了眉,轻咳了一声,召来一个侍儿,轻声吩咐了几句,那侍儿走到坐在高廊主座的长乐公主处说了几句,便有教坊老成妇人出面,倩诸位士子以文会友,稍勿喧哗——于是觥筹稍息,闲聊议论之声却还未绝,独孤绍钻到了崔溍附近,与连他在内的四五士族子拼了席、称兄道弟,隔了一会,又引了几人去今岁的主考李迥秀、崔秀等品官的席上见面。
  崔明德面色不变,只是捏起酒杯,小小地饮了一口,放下时提笔写了一段文字,交出与人去看,片刻后便听见席上有哗然之声,笔墨传到崔溍处,独孤绍也凑过去看了一眼,便直起身远远地向崔明德笑,虽相去甚远、又隔着帘幔,那眼中的灿烂却依旧清晰可见。
  崔明德轻轻一笑,又饮了一杯,看独孤绍自众人中脱出来,悄没声地挪回自己身边:“‘楚襄为君六载,虽失国没土,尚有合纵抗秦之议,非止高唐之思。君举进士而不第,不思圣贤之言,而眷眷云雨之事,岂合议襄王哉?’——精当!”手不知不觉地摸到案上,想去握崔明德的酒杯,被崔明德一瞪,又缩了回去,半是央求地问:“今日几时回去?”
  崔明德瞥她:“怎么?”
  独孤绍一面窥伺崔明德的脸色,不自觉地胀红了脸:“我寻了个好去处,倘若你宴后还不忙回去,想带你去看看。”
  崔明德心头微跳,头稍一低,忍了将出口的笑意:“宴才到一半,你就想着宴后了。”
  独孤绍挠头道:“已写了好几轮了,这些人还一意只挂念着那些宫闱琐事,心思根本就不在诗文上,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些强引生凑的句子,若不是你在,我早就走了,过来问问宴后,已算是客气的——难得才见一面,还幸得不在宫中,你就不想和我单独待一二刻?”
  崔明德微微一笑:“他们饮宴的风气你还不知?不闹到半夜,谁肯回去?”见独孤绍立刻直瞪了眼,便伸手将她手一拍:“但我们不一样,评点完了,我们就先走了。上官承旨要回宫的。”
  独孤绍敏锐地察觉了崔明德话中之意:“你不回宫?”
  崔明德但笑不语。
  独孤绍如掘地遇见金子的老农一样,两眼中简直要射出精光,一下搭上崔明德的手,怕自己用力过大,又忙缩了回去:“陛下允准?”
  崔明德略有些好笑地瞥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坐回去。”
  独孤绍忙不迭地点头,本来斜身坐在廊边,手忽地在地上一按,一个跟头滚了出去,惹得附近侍儿都张头搭脑地来看,连上官婉儿也向这边看了一眼,却并未发问。
  崔明德脸上微红,小小地向独孤绍白了一眼,这厮这时候已坐了回去,整个人还如猴儿一般在座上扭来扭去地动,崔明德一看过去便被她发觉了,忙忙地将身子挺得笔直,只是那嘴里像被塞了什么看不见的物件一般,从始至终都咧得大大的,牙在肌肤的衬托下更显得闪闪发光,与场中这些黄牙裂齿的士子迥然而异。
  崔明德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转头时便更觉那些强自为之的诗文面目可憎、毫无可赏,下笔时不免较前时更刻薄几分,好在上官婉儿竟似也有些不耐,所有品评,亦较方才更险更苛,一众士人被点评得面无人色,很快便再不敢上前献丑。
  眼看场中无人,崔明德自然而然地偏头一看,上官婉儿亦正在看她,目光交汇,彼此一点头,崔明德便朗声向观中主持道:“今日尽兴。”
  诸人都识趣地站起来,略加寒暄,众女冠便送崔明德、上官婉儿及长乐公主出去,余下品官依次告退,士人们则还在院中言谈欢笑,崔明德不自禁地向独孤绍的坐处看了一眼,发现这人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心中猜测,对答时竟稍慢了几句,上官婉儿看了她一眼,长乐公主笑道:“上官师傅与阿崔忙了一日,想必累了,早些回去,早些歇息。”着人分送两人离开,自向外乘车,临别时却忽地对崔明德眨了眨眼,崔明德心头一跳,面上又薄薄地红了一层,缓步向外,登车时却见独孤绍与两名胡婢牵着马候在门外,看见崔明德,故作惊讶:“崔尚宫也才出来?这是…回宫?”
  她的脸红彤彤的,亏得肌肤已被晒得黝黑,因此还不甚明显,然而崔明德一眼便看了出来,面上红绯更甚,低了头,轻轻道:“有些事要与长乐公主商讨,故尔向宫中告了一日假,要在公主第中迟留一夜。”
  独孤绍造作地挑了眉:“这么巧,我也正有事要问公主——我们同行?”
  崔明德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已烧起来,唯恐声音泄露了情绪,便只轻轻将头一点,独孤绍将手一伸,崔明德迟疑片刻,方将手搭在她手上,借她的力上了车,本想唤她一同乘车,因宫车狭小,便没开口,自车窗中看去,却见她还怔怔立着,轻咳一声:“独孤祭酒不走?”
  独孤绍回过神来:“走。”翻身上马,随手扬鞭,那马一跃蹿出数步之外又回来,独孤绍一手紧握缰绳,勒令那马紧贴车壁,与崔明德齐头并行:“崔尚宫…不邀我同坐?”
  崔明德忽觉好笑,将车窗放下些许,轻声道:“不。”
  独孤绍便有些闷闷的,策了马前后来回地跑,隔了一会,又贴过来:“宫车狭小,也不甚方便。”
  崔明德忍了笑,并不答话。独孤绍便更闷闷不乐,沉默地行了一阵,抬头又问:“是么?”
  崔明德隔了一会才明白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为的什么,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将车窗放下去,隔着车壁道:“是。”
  不知独孤绍在外是何表情,反正车中的她已胀红了脸,直至停车都未再开过窗,只一直用心听着窗外的马蹄声——倒是一直跑得很稳,也没再前后来回,就不知骑士到底怎样了。
  公主邸转眼即至。崔明德收敛心神,轻轻地推开车门,提裙下车,独孤绍的马被胡婢牵着,人却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崔明德莫名地生出些忐忑,又有些着恼,在地上立了一会,才命公主邸的人带路,沿着窄巷行了一刻许,才见独孤绍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她已更了衣,不再作胡人打扮,而是穿起了紧身的衣裙,衣衫勾勒出了她的姣好曲线,尤为突出的是长乐公主戏称之为沟壑的那一段。她的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在前,微微发着抖。
  崔明德一面在心中嘲笑这人的不镇定,自己却也心慌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色厉内荏地道了一句:“又跑去了哪里?”
  却见独孤绍一下自背后捧出一大捧灿烂的菊花来,单膝跪下,如行军礼:“崔明德,你…你愿…”
  话未说完,崔明德已唬得将她嘴一按,转头后看,发现巷中空无一人,抚胸长吁一口气,狠狠地将这冒冒失失的小娘剜了一眼:“说罢。”
  独孤绍却比先更慌张,两手举着花,结结巴巴地道:“崔二…明德…我…”“我”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手上用力,将一捧缤纷艳菊□□得东倒西歪,自己一张脸也胀得通红,连黝黑的肌肤也遮掩不了。
  崔明德颇觉无奈,扶独孤绍起身,自她怀中接过花,一手抱在怀里:“你的心意,我已知了。”略停了一停,待面上绯红稍退,又去牵她的手:“是长乐公主给你出的主意?”
  独孤绍点点头,这一会回了神,倒是想起方才要说的话:“崔…崔明德,你愿意与我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么?”一面说,却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金盒,半跪在崔明德面前,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只玉制的毫笔,笔上雕了字,取来细看,却是诗经之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崔明德又红了脸,细细将笔打量一番,轻声道:“这也是长乐公主的主意?”
  独孤绍红着脸道:“大体是她的主意,不过物件…是我想的。”悄悄看崔明德一眼,小声道:“我…觉得这物件适合你。”
  崔明德不语,两手将这玉笔上下摩挲一遍,面上红潮更甚,连说出来的话都低若蚊蚋:“早在当年,我便起过誓…”
  独孤绍低声道:“那是那时候的誓,我…我想听你说,你愿不愿,倘若…你不愿。”抬眼瞥崔明德,两手则轻轻地来碰崔明德的手,崔明德被她碰得心慌意乱,脸上红得几乎要滴出油来:“都这样了,你说我愿不愿?”
  独孤绍两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搂在怀里:“可我想听你说。”
  崔明德整个人都红透了:“都已跟你来这了,你…说呢?——别只顾着在这里说话了,去里面罢,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独孤绍两眼瞬间放光:“正是!”扯住崔明德的手:“从后面走。”牵着她一路小跑,溜至小门,早有长乐公主的近侍王仙仙在门边候着,见她们来,便推开门,门外停着一辆青布小车。
  独孤绍将头探出去看了一遍,方回头牵着崔明德出去,两人挤进了一辆车上,两腿相并,两颊相贴,惹得崔明德面上本已褪去的潮红又卷土重来,一瞬间便铺满了头脸,小心地勾住独孤绍的手,掌心里已出了汗,心跳如擂鼓,嘴却紧紧抿着,不肯多说一字。
  这一日或迟或早总要来的。来了以后,两人便真的是在一起了——想一想,便觉得期待。
  崔明德将头压得低低的,眼睛斜挑,悄悄地去看独孤绍。
  独孤绍呼吸粗重,满头是汗,捏崔明德的那只手则越来越紧。
  崔明德的心一阵一阵地跳着,不断地揣测独孤绍到底要带自己去何方,一面也将独孤绍的手捏紧。
  片刻后车停了,独孤绍又做贼似的溜下去看了一圈,再回来扶崔明德下车。
  她们已身在一处庭院,车停在院子中间,除了一个赶车的老兵汉外再没有别人。这老兵待她们下车后也立刻退到了门外,随手掩上了院门。
  崔明德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转头去看独孤绍:“这里…与我宫中的住处…一模一样。”
  独孤绍微露出些得意:“我知那里是你亲自布置的,所以特地将这里也布置得一模一样。”
  崔明德恍然:“所以秀奴说你前些时候总去院子里东看西晃的…原来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