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月 第11节
  邵淮看了过去,小太子长得甚是可爱,眉眼还未长开,却隐隐能看到许烟月的影子。这让邵淮的心微微触动,这是他们的孩子。他眼神复杂,待察觉到太子穿得有些单薄,又忍不住微微皱眉,对着身后的宫人语气不善地责问:“太子殿下出来就穿这样吗?你们是如何做事的?”
  他本就不怒而威,又在朝堂上声名在外,这宫里的人无不俱他,现在一发怒,宫人们都下意识地跪倒在地:“大人息怒。”
  赵承宣带着奶声的声音响起:“舅舅莫要动怒,是我怕你们等久了,走得急了些。”
  听到他的声音,邵淮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同你母后道过别了吗?”
  “是的。”赵承宣回答。
  邵淮沉默片刻,走过去抱起了他:“那便走吧。”
  突然被抱起的赵承宣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他看向旁边的许烟月,许烟月正在对他笑。
  “这么一看才越发觉得,大人和太子殿下果然也是血亲。”模样里都透着两分相似。
  邵淮神色微动,却也未再多言。
  邵府上上下下自然都恭恭敬敬地接待了这位太子殿下,许烟月和邵淮不提,老太太吃饭时本是对他不冷不热,但赵承宣小小年纪却彬彬有礼的样子,实在是懂事得惹人爱,使得老太太也慢慢软化了态度。
  用餐后许烟月带着两个孩子去看花灯,赵承宣显然是从参加过这种活动,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各种小玩意,让他露出了属于这个年龄的好奇和兴趣。
  灯会最不缺的便是各种样式的灯,许烟月带着他俩路过长长的卖灯的摊子,邵舒宁兴奋得很,看见好看的都要拽拽母亲的手,许烟月也不会真的给她买。
  “每人选一个,你可要好好挑,买了这个就不能买旁的了。”
  果然,舒宁一听她这么说就一脸不舍地放弃了,继续看着别的摊位挑。
  与她不同,赵承宣一直都是安静地看着的,直到路过一盏橙黄色的鲤鱼样花灯时才停住脚步。
  许烟月看了过去:“太……宣儿你要这个吗?”
  赵承宣点点头:“嗯。”
  说话间他已经松开了许烟月的手,去解腰上的玉佩,似乎是准备拿那当钱。
  许烟月有些好笑地拦住了他:“玉佩你自己收着,这盏花灯便让舅母送给你好不好?”
  他那玉佩名贵着,哪能用来换一盏灯。
  赵承宣想了想便听话地收回了手,还不忘道谢:“那就谢谢舅母了。”
  然而等她说要那灯时,老板却笑着摇摇头:“夫人,小公子,我们这盏灯却不买的。我们店里每年都会有猜灯谜的活动,这灯便是今年全部猜出的奖励。你们若是真的喜欢,不如也来试试。”
  “灯谜?”
  许烟月去看赵承宣,只见孩子眼里隐隐藏着期待,对上视线后便对着许烟月点头,那模样是相当跃跃欲试了。
  许烟月笑着转头对老板点头:“那我们便试一试吧。”
  “好嘞!”老板马上拿出了灯谜的题目和笔纸,“夫人,您只需要将答案写在纸上便可。”
  许烟月摇头,将正小心踮着脚尖去看题的赵承宣抱了起来:“不是我答,是他答。”
  “啊?”老板看着这么小的孩子也是愣了,“先前可是有不少人都试了没有答出来,这孩子才五六岁吧?”
  然而他说话间,赵承宣已经解了第一个。
  那个灯谜并不是很难,“太阳西边下,月儿东边挂。猜一字。”
  赵承宣工工整整写下了“明”字,受着姿势的影响,他写得并不是很流畅,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相当漂亮了。
  老板拿过去看了看后点点头,也不再多言:“既然如此,就再看看后面的几个吧!若是都解出来了,这盏灯便免费送给你们了。”
  后面的灯谜有难有易,赵承宣都一一解答了出来。看得老板的表情越来越惊叹。
  “还有最后一个,先前有几位便是停在了这个,小公子好生看一看。”
  他语气都客气了不少,赵承宣看着这个灯谜,这次解的没那么快了,似乎是陷入了思考中。
  许烟月也探头看了一眼。
  “六十不足,八十有余。打一字。”
  便是许烟月也一时想不出答案了,她刚动了一下,赵承宣马上看了过来:“舅母,你是不是抱累了?”
  许烟月笑:“没有,你也不重,慢慢想就是了。”
  赵承宣又转过头继续思索,他似乎是真的喜爱灯谜,脸上也未见苦闷,反而透着别样的神采,让许烟月忍不住带上了笑意。好一会儿,赵承宣又拿起了笔,写下答案递给了老板。
  “平。”老板面露笑意,“答案没错!夫人,您家的孩子可真是神童啊!”
  赵承宣也去看许烟月,他的眼睛在这花灯的世界里格外明亮。
  “宣儿真是个聪慧的孩子。”
  赵承宣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舅母,你放我下来,别抱累了。”
  许烟月知道这孩子其实是个会体贴人的,也不勉强,将他放到了地上。老板也将花灯递给了他们。
  他们又逛了不少地方,邵舒宁这么爱玩的都累了,赵承宣却是还十分精神的样子。
  许烟月也不想扫了他的兴,正要再带他去别的地方,一个老妇人凑近过来。
  “邵夫人。”
  许烟月只愣了一下马上就认出了这是邵思秋身边的人:“嬷嬷,您怎么在这里?”
  她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果然,那嬷嬷凑到了跟前低声开口:“皇后娘娘来了。”
  许烟月注意到赵承宣脸上的表情又慢慢紧绷起来。然而她也只能低头应道:“我知道了。”
  她把舒宁交给了下人,就带赵承宣跟着那老嬷嬷向一边走去。邵思秋的轿子停在了一处隐蔽的角落,四处还有便装的侍卫护送着。
  “皇后娘娘。”许烟月来到轿前,只行了一个简单的礼。
  邵思秋的车帘并没有打开,只有声音传了出来:“承宣,玩得开心吗?”
  赵承宣低头:“嗯。”
  “倒是难得见你开心,”邵思秋的声音不辨喜怒,“既然也玩好了,就随我回宫吧。”
  赵承宣没有动作,半晌,他才开口:“可是舅舅说我可以明日再回宫。”
  “怎么?乐不思蜀了?”邵思秋的声音带了怒意,“母后亲自来接你,你是要我自己回去吗?还是你想干脆就住在邵家,认你舅母当母亲?”
  赵承宣见她发火,下意识地先认错:“母后,儿臣知错了。”
  许烟月也没想到她说得这么严重:“皇后娘娘息怒。”
  “你回不回?”邵思秋又问了一声。
  赵承宣无措地站在那里,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反抗邵思秋,看向许烟月时,眼里带了丝恳求。
  许烟月的手握紧,却终究是没有开口,她知道邵思秋已经发怒,若是自己执意坚持,她也许带不走人,但这母子的关系就真的难以修复了。
  赵承宣等不来她的支持,终于回应了:“是,儿臣这就随母后回宫。”
  他进了轿里,邵思秋的声音也缓和下来:“月姐姐,那我就带走承宣了,二哥那边你跟他说便是。”
  许烟月看着轿子被抬起,只低低说了一声:“恭送皇后娘娘。”
  那是太子殿下,注定是生活在权力漩涡中心,自己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测的影响。许烟月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就算心疼,也不可以太靠近那个孩子。
  邵思秋不喜自己与赵承宣太过亲近,许烟月也是能察觉到的。她便如她所愿般与赵承宣保持着距离,两人就像是有种莫名的默契,从未太过熟络,却也从未疏远。许烟月就像是一个旁观者,见证着这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艰难长大。
  那孩子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生命力,他从未抱怨过任何不公,只靠着自己的韧性在这宫里艰难地活着。
  舒宁七岁那年,邵家本家有家族祭祀,需邵淮参加,许烟月自然也是要一同回去的。
  赵承宣听到后特意去问她:“舅母需要去多久?”
  “大概要两个月。”
  她说完,赵承宣便不说话了。七岁的赵承宣已经长高了不少,眉宇间比起以往更加稳重,却也到底是个孩子,眼里的落寞是藏不住的。
  “舅母,”赵承宣似乎是鼓起勇气又抬头,“你能不能将那块玉佩送给我?”
  他指的是自己腰间的那块,许烟月低头看了看,其实这玉佩并不名贵,自己之所以从不离身,是因为这是小时候她生过一场大病,母亲为她求来的,说是经大师开过光,后来病也真的痊愈,母亲宁可信其有地让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着。
  “这个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怕是不能给殿下。”
  “对……对不起,”赵承宣有些局促,他也是知道许烟月母亲不在了,“我不知道……”
  许烟月笑了笑,她将玉佩解下来递给了孩子:“不过,虽是不能给殿下,却可以暂时存放在殿下这里,等舅母回京了,殿下再还给我就是。”
  她知道,这孩子只是想要个念想。
  果然,赵承宣只犹豫了一下便慎重地接过了玉佩,很是认真地点头:“我会好好保管它的。”
  许烟月笑,那一刻,她仿佛真的感受到某种传承般的宿命,母亲用这玉佩保佑了自己,只希望能再护这个孩子一程。
  只可惜,等她再回京,听到的却是赵承宣落水身亡的消息。
  许烟月一路上舟车劳顿,可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急忙去了宫里。
  她赶到坤宁宫时,那里布满了白绫,满屋的哭声传入她的耳里,嘈杂得让人厌烦,她一路走进了殿内,身下的脚轻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云端。
  邵思秋和赵熠正在床边,许烟月跪到不远处:“臣妇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赵熠的视线从床上落到了她身上:“邵夫人,你是太子的舅母,就上前来见他最后一眼吧。”
  那“最后一眼”几个字仿佛有千斤重敲在了许烟月的心上,她倾身扣了一拜:“谢皇上。”
  如果不亲眼看到,她还是无法相信,那个明明两个月前还鲜活的生命,会就这样没了。
  床上的赵承宣静静躺在那里,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皮肤和嘴唇都已经出现了青紫。
  “殿下,”许烟月轻轻开口,仿佛像是怕吵醒他,“舅母回来了。”
  然而那孩子却再也没有像往日那般,用着腼腆又藏着喜欢的神情回应自己一声了。
  许烟月缓慢伸出手放在了他的鼻息处,静止的呼吸,冰冷的触感,无一不提醒着她,这个生命,真的已经终止了。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没人催促她,邵思秋伏在床前,隐隐地传来哭泣。
  直到许烟月终于收回了手:“请皇上、皇后娘娘节哀。”
  邵思秋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精致的妆容已经哭得看不清本来的面目,许烟月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也没有力气再开口,只是沉默着走出宫殿的。
  眼前这座宫殿冰雪还未完全融化,这个吃人的牢笼,就这么吞噬了一个生命,却依然如此富丽堂皇。彻骨的寒冷袭来,许烟月一阵目眩,差点跌倒在地,一直在她身旁的邵淮马上接住了她。
  “月儿!”
  “大人,”许烟月回了回神,她看着邵淮担心的表情,努力对他笑了笑,“我没事,大概是刚刚长途跋涉,有些累了。”
  她与那孩子,真说起来也只是每次见面简单的问候,她始终记得他们之间的那个界限,他们甚至没有拥抱过几次,没有牵过几次手,没有过推心置腹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