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黥刑
  卷宗库里记载着的是云城历年来的重案要案,许多尘封依旧的案件在这里,但一旦有肃清之案,此地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故而,即便是整个司理院都外出办案了,这里常年都留有人看守的。
  留的人年纪大了,是之前班头的位置退下来的,出差一线自然吃不消,但胜在熟悉这里面的所有,又加上跟着大人办案蘸了些许文墨,很是适合此地。
  而卷宗库虽说重要,但毕竟也是个清闲之地,平时只需要小心水火在此处,其余的便是整理整理新送过来的案件了,上封封存。
  这看守的人见萧肃容带着一个青衣女子前来,颇为不乐意,但架不住萧肃容拿着君无双的手令,故而也只能带路。
  带着萧肃容两人,推开卷宗库厚厚的大门,迎面而来一阵灰尘。
  抬眼望去,苏青鸾倒是吃了一惊,“这么多?”
  只见这偌大的卷宗库分里三外五,最外边是偌大的一个地坑院,层层叠叠足有三层,挨着墙壁密密麻麻塞满了各个案件。
  看守的人说:“案件分三种,一种为绝密,你们是想也别想的。想看就看公布的那种,这上面全部有按照时间标记放存的,想看的什么时候的就找什么时候,看完放回去。小心些,别打翻了油灯,走时喊我。”
  苏青鸾心绪从这满满的惊讶中收回来,“不是说还有三等的吗?”
  看守人闻言,嗤的一笑,“再有一种,就是定死的铁案,连翻案的可能都没有,万年拿不上一卷出来,喏,放在最上头。”
  这人说着,随便伸出手指了指最上面那一层,孤零零的躺着一些布满灰尘的书简,这辈子……只怕都暗无天日了。
  苏青鸾抬起头看着最上面那些,一时没注意到看守的人离开了。
  直到萧肃容的话打断了她,“这么多,从哪里找起?”
  “就找这一两年内的案件。”苏青鸾笃定道。
  萧肃容微讶,“这么肯定?”
  苏青鸾点点头,“那吴禛赶赴锦城也没多久,又急急投在国公府里,他们这种书生谋士者,另投他人麾下须得看好时机,贻误不得。所以,不出所料的话,他应该是刑满出狱之后,没多久就启程前往云城的。找这一两年内的案件,必定错不了。”
  只是,苏青鸾即便如此笃定,也有犹疑的时候。
  萧肃容看出了她的踯躅犹疑,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青鸾不确定的摇头,“这里是司理院,若……那书生所犯之事只是鸡毛蒜皮,也入不了这卷宗库。”
  如此一说,萧肃容却忽然一笑,“你放心,非重案不下黥刑,书生的身上刺有记号,可见必定在这卷宗库其中。”
  萧肃容熟悉云城,有他这话苏青鸾就放心了。
  于是二人按照苏青鸾所推测的那样,先将这一两年内的案件翻查出来。
  除了知道云城屯兵至此,居然还年年抵御贼寇,都尉黎橦所擒斩的贼首就有不少了,其余的,便是这城里的凶案,再往上关于云城政治的,苏青鸾他们就拿不着了。
  那书生,落拓褴褛,也不似有功名在身的人,这一层的就无需翻查了。
  只是,他们用了前半夜时辰将这一两年内的案件查找之后,并没有翻到有关书生的案子,于是他们又大胆往前推个两年,依旧一无所获。
  就连萧肃容都怀疑起自己来了,“难不成,在县衙那边?”但是这么说着,他可又否定了自己,“不该呀,那黥刑字迹分明,就该留在司理院,难道……他不止坐了四五年牢?”
  这……也不大符合那书生的模样吧!
  从当初麻子一案牵扯到赫府小姐的相思一病,那书生应当是儒雅风流,玉树临风才对,若是久坐天牢的人,珠玉进此都糙了表皮,何况人乎?
  苏青鸾摇了摇头,“找不到,就不用找了。”
  她说着,有些沮丧,兀自再那安静的将刚才翻看的卷宗全部又整理了回去。
  萧肃容不死心,“应该还有头绪的,再找找或许……”
  “我们忽略了一件事,”苏青鸾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目光带着凝重,她说:“他是事关我哥哥的,我哥哥的案子消失了,那书生的案子,又怎会那般容易查到?”
  “消失了?”萧肃容不懂苏青鸾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苏青鸾听到他的话时,忽然怔住了。
  她忘了,萧肃容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是活在美好阳光下的翩翩公子。她所知道的一切是那个活在阴暗面的阿九告诉自己的。
  阿九说,他想查自己十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但是那段历史在云城被抹煞了,没有人提起,即便提起,也无人知晓。
  苏青鸾才恍然大悟了起来,既然兄长在十年前那桩案子牵扯中一起被抹煞了,这个书生……应当也是被抹煞的人。
  苏青鸾忽然沉默了下去,让萧肃容有些琢磨不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事。
  “青鸾,或许……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样悲观!”萧肃容顿了顿,想要哄她开心,“我这就回去找君无双,定然是他藏起了书生的卷宗。整个司理院都是他管的,书生的案子既然出自这里,就不可能没有,我去找他。”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往外走,“你不要看君无双跟我保持着距离,十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他偷偷上了层楼眺望远送,我现在身份尴尬,他只是不适合明目张胆与我交往罢了。”
  “你站住。”
  在萧肃容一个劲的往外走时,苏青鸾忽然开口了,声音带着以前没有过的冰冷。
  萧肃容微微一诧,站住怔脚步回过头来着苏青鸾,“怎,怎么了?”
  怎么忽然这么严肃。
  苏青鸾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此时一副莫名其妙却又小心翼翼的萧肃容,苏青鸾只觉得忽然有些不忍。
  但,有些事,终究得开口问。
  于是,苏青鸾正了正神色,问道:“肃容,你可曾听过……十年前发生过了什么事吗?”
  十年前?
  萧肃容不明白苏青鸾怎么忽然又问起十年前的事,但……这个时间段对于萧肃容来说,是毕生难忘的。
  于是,他答:“十年前,我离开云城。”
  苏青鸾摇了摇头,“我指你离开之前。”似乎,为了让萧肃容更好理解她在说什么,苏青鸾又再强调了一次,“就是你患病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她知道,萧肃容不喜欢提这件事的,但是苏青鸾别无无他法了。
  唯一能从萧九的口中问出的东西,苏青鸾只觉得像一张不完整的拼图。萧九只给出了冰山一角,又或许,萧九只知道冰山一角,而另一角,在其他人手里。
  最起码,让当年这件事情彻底消失的那个人,手里肯定握有全部拼图,但苏青鸾现在找不出这个人,唯有各种仿佛全试一遍。
  所以,苏青鸾想赌赌,萧肃容的手里有没有?
  萧肃容沉默了下去。
  “你知道,我失心疯……”
  “那不叫失心疯。”
  苏青鸾声音带着果断,“世人以讹传讹,你便信了?”
  这一次,萧肃容惊诧的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苏青鸾,眼神之中有着余光闪动,心里翻起了无边浪花。
  萧肃容心绪翻腾着,有些难以言喻,最后只吐纳出一句,“这么多年,大家都这么说。”
  也是因为这么多年,大家都说他是失心疯,所以他从不认命、不信命,到最后即便嘴上不肯提,可心里却已经屈服了。
  从来,没有人像苏青鸾这么跟自己说过,那不叫失心疯。
  苏青鸾看着萧肃容,刚才那一刻的刚硬果断在这一刻也逐渐冷却了下来,她继续低头整理那些卷宗。
  一边整理,一边缓缓说出病理。
  “人是很奇妙的东西,它既与世间走兽一样承载了天地之灵,却又有自己的魂。不止如此,还有喜怒哀乐悲恐惊等,七情六欲,直至死的那一刻,都还有一种叫做‘执念’的东西。”
  苏青鸾幽幽的说着这些,萧肃容便站在那里静静的听着。
  世间杏林大能不出凡几,皆都望闻问切为主,哪里曾听过,有人以“心”入病,以“心”入药。
  可偏偏,苏青鸾所说的这些,这段时间萧肃容跟她在一起,从一开始觉得她只是个招摇撞骗的,到看到那么多纠结于心中的“执念”、“困惑”,因此成疯成魔,她何尝不是当中大能呢?
  苏青鸾一卷一卷整理着,口中也不停。
  “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我们体内的灵魂主宰着这一切。可玩意有一天,它要是病了呢?”
  萧肃容地下头,“病了,也不该是我如此模样才对,我分明,分明……”萧肃容说到此处的时候,原本平淡的语气中,终究有了难以抑制的波动。
  苏青鸾抬起头来,看着激动的萧肃容。
  不知为何,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抬起眼来看自己,仅仅此一眼罢了,萧肃容原本心里有再多的激动,再多的委屈与困惑,忽然再这一刻被她的不言不语给抹平了。
  她是个有魔力的女子。
  萧肃容终将能平静的开口,“我分明,有两个。”
  对,两个我!
  以前萧肃容曾经看到过,但那些仅仅只限于梦境中的场景。梦里嘛,梦见另一个自己这再正常不过了。
  可直到在国公府里,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萧肃容这才彻底的明白了过来,也十分无奈,“原来,这世上还能有另外一个与我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的我存在,你说……这是什么病?”
  “难不成,也是心里病了?”萧肃容指着自己的心口处位置。
  苏青鸾看着他,良久,良久。
  她此刻见萧肃容,不是以朋友,也不夹杂任何男女之间的感情,她就是个大夫,专门看人心理疾病的大夫,她此刻在看自己的病人。
  良久,良久!
  最后,她开口,“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这话,没由来的让萧肃容一愣,像是有某种忽然被人掀开黑暗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出来,但那是什么东西,自己一时半会又答不上来。
  苏青鸾继续问:“你为何,会生这场病?”
  对啊!
  为何,好端端的,十年前忽然就……生病了?
  这些,萧肃容全然无头绪。
  他双唇干涩,好几次想要启齿,却终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有一句,“我不知道。”
  旋即,卷宗库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偏生此刻,外头忽然嘈杂声起,似乎夜半接了什么案子。
  原本,接什么案子都与苏青鸾无关。可是,她在这嘈杂声中听到了一熟悉的声音。
  苏青鸾一惊,“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