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_分卷阅读_155
  她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性情坚毅,主意极正,既然下了决断,便是不可能更改,默然片刻叹道,“这事也由得你了!”
  卫瑶这些年在她的培养身上下了多般心力,如今虽然体谅凤仙源的难处,但凤仙源精力为世俗之事版主,自然不可能在花更多精力研习画艺,画艺纵然不荒废,想要再精进,却也是几乎无可能了。卫瑶实乃对凤仙源寄予厚望,如今受挫,眉宇之间一时竟似衰颓了三分。
  凤仙源瞧着她的神色,心中不忍,劝道,“师傅,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习画这么些年,境界早已经到了瓶颈。绢纸方寸之间事,技法虽然尚能够通过练习越来越纯熟,但境界之事练到一定阶段,也就到了瓶颈不得寸进。如今我操持着百岁春衣肆,自觉衣裳设计之事虽然与绘画相异,于审美上却也有相通之处。近些日子来想多了衣裳式样,到也觉得在画心上松动,竟也似有所感悟的样子,没准不久之后竟能再进一步呢!”
  “若当真能如此,倒也是好事!”卫瑶点了点头道,复又抬头瞧着阿顾,“阿顾,你这些日子习画,可有进境疑惑?”
  阿顾虽然也是百岁春的老板,但只负责出资,倒没有被衣肆业务占据多少精力,听了卫瑶的问话,恭敬道,“师傅,我听从你的吩咐,这大半年多只练习基本功,少画整画。这些日子闲来也只得了一幅,今日带了过来,特意请师傅评点。”
  转头吩咐身后的丫头,“贞莲。”
  贞莲细声细气的应了一声,将手中抱着的画卷递给卫瑶。
  卫瑶展开画卷,见一副苍山跃入眼帘之中,山远淡翠,其尖顶之处负着皑皑白雪,线条梳勒,不过寥寥数笔,便将一种寥廓疏勒之意传达出来。一行远鹤从天际之中浅浅飞过,留下一道稀疏的背影。空白处题着画名:《苍山负雪图》,其下用朱砂钦着一方落章:闲云居士。
  她不由眉宇之间一振,脱口赞道,“好一幅苍山负雪。”
  她之后仔细观看画作,神色柔和,望着阿顾指点,“阿顾,你在构图上似乎颇有几分慧根,未得为师几分指点便已经十分出色。这些日子我看的几幅图构图都颇佳,选景很有独到之处,便是你凤师姐初学画一年之时,也不过就是这般水准罢了!只是瞧着在色彩运转上等细节上稍稍稚嫩生硬了几分。不过这是小节,日后常常习画,可以补的过来,绘画之道,贵在持之以恒,不能随意荒废,日后当勤加习作,可知道了!”
  阿顾在轮舆上恭敬的福了福身,“徒儿谨受教!”
  卫瑶又借着这幅《苍山负雪图》等习作指点了阿顾一番画技细节,方道,“今日到此为止,散了吧!”
  学士府游廊深深,凤仙源和阿顾从丹青阁出来,并肩在其中穿行“师傅对我期待甚深,盼着我成为大周女子中一代书画大家,我如今却不得已浸淫红尘俗世,不能继续专心学画,虽然是没有法子,却也确实觉得对不住师傅的一番心血。”春风拂起凤仙源殷红的裙角,柔软无比,凤仙源感慨道。
  “师姐学画之心自是虔诚,”阿顾叹道,“可惜很多时候天不从人愿,现实牵绊太多让人不能肆意。比起沉浸在绘画的艺术世界里,说到底,还是俗世生存更重要一些!”
  “我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到底觉得辜负了师傅的心血罢了!”凤仙源蹙眉叹道,眉宇之间淡淡晦涩。
  她到底不是心境狭刻之人,默然片刻,猛的扬眉,意态重新洒脱起来,转头望着阿顾殷殷笑道,“阿顾,你在画一道上天赋不输于我,又比我有福,虽也有一二烦心之事,却大体可脱,不必如我日日纠缠于其间,可以保持心境尽情挥毫练画,我盼着你能够实现师傅的愿望,成为日后一代女子绘画大师!”
  “我?”阿顾骇然,扬声笑道,“师姐是说笑吧?我如今才学画几个月呀,画技还弱着,比师姐差的远了。师姐这么说着实抬举我了!”
  凤仙源微微一笑,“习艺之人谁不是从初学开始的?谁又说的准日后的前景呢?”
  院中一汪池水深碧,一株绿萼梅在池畔开的极盛,绿色的鲜花点缀在深褐色的枝头,犹如一场清灵的梦。阿顾和凤仙源望见这一树绿萼花色,皆迷醉不已,立在其下不忍走开。
  一阵清风拂来,绿色梅花在枝头微微摇曳,美不胜收。“真美!”阿顾仰起头,伸出手来接住一片从枝头落下来的美花瓣,赞道,“此情此景可堪入画。”
  “说的是哩!”凤仙源洒然笑道,“这些年来往于师傅府中,这株绿萼年年得见,总是想将它画在画上,却总是因着各种原因耽搁了!”
  她望着这株绿萼花色灵机一动,嫣然笑道,“阿顾,难得今儿咱们一道来拜见师傅,还算空闲,又瞧见了绿萼盛开花景,也是一场缘分。不如咱们一道画这株绿萼梅,彼此品评,瞧瞧双方画艺优劣如何?”
  阿顾一挑眉,被凤仙源燃起兴趣,“我虽画技尚不足,但师姐有这般心思,我敢不奉陪?”
  凤仙源咯咯一笑,笑声畅悦,转身吩咐身后的学士府下人,“秋凫,将两套画案摆到池边去,收拾了画具摆出来。”
  凤顾二女是卫大家的入室弟子,在学士府中的地位颇高,吩咐下去,秋凫不敢怠慢,很快便领着学士府的下人殷勤伺候,在池边摆放了两套枣木画案。
  小丫头贞莲伺候着将绢卷摊开,阿顾坐在枣木画案后,握着一枝细细的画笔,抬头仔细观望着池畔的绿萼梅,用淡淡的细线勾勒出绿萼枝干。渐渐的,进入空灵境界。绿萼梅崎岖曲折的枝干,清灵的花朵,树下悠悠池水一一描出,复依次着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株绿萼梅跃现在绢卷上。
  “小娘子画的不错啊。”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顾一愕,回过头来,见身后立着一个男子,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正凝眸打量着自己画上的绿萼。此人一身藏蓝色家居长袍,大约四十岁年纪,留着三缕胡须,面貌清矍。
  凤仙源急忙起身,肃手唤道,“师公。”
  阿顾便知道,这位中年男子便是卫大家的夫君,学士府主人何学士了!便也随着凤仙源喊了一声,“师公”。
  “呵呵,”何子明捋着自己的胡须和善笑道,“今日休沐,我在书房待的闷了,便到自家院中走走,瞧见你们作画,就过来看看。”望着两个少女和煦道,“你们是夫人的爱徒,夫人素来将你们看到做自家晚辈一样。不必拘礼。”
  阿顾和凤仙源都肃手应道,“是。”
  “你们怎么忽然想到画这株绿萼梅了?”
  “我和师姐在府中闲逛,到了园子里见这株绿萼开的极美,便起了兴致,想要画下来。”阿顾道。
  何子明望着面前的少女,她坐在轮舆上,姿态端正,有着一双大大的眸子,眸形如荔枝,瞳仁极黑,极富灵气。他知道妻子卫瑶又收了丹阳公主的女儿做弟子的,猜着顾娘子就是这位了,极是喜欢,目光掠移,落在池畔的绿萼梅上,声音怀念道,“这株绿萼也有将近百年了。三十多年前,我祖父入长安买下这座宅子,这株绿萼梅便已经种在这儿,几十年来,年年冬日最寒冷的时候便开花,花色极盛,何家上上下下都十分喜爱。”
  “这株绿萼梅极美,”一阵北风吹过,枝头的绿色梅花瓣簌簌而落,落入其下池水之中,微微打着旋儿。阿顾转头瞧了瞧枝头的绿萼梅,道,“想是沾染了学士府的清华之气,开的确实好。可惜我画技低微,无法画出绿萼的精髓,愧对这绿萼花色了!”
  何子明微微一笑,复瞧着阿顾,“我瞧着你如今已成的这大半幅画,线条流畅,水准已经是极不错了。”声音凝了凝,“听说你从前在宫中曾受过梅妃指点?”
  “是。”阿顾不疑有他,颔首欣然道,“阿顾幼年时,曾经拜在梅太妃门下随太妃学习,太妃学识渊博,阿顾得指点学了很多东西。如今虽然随阿娘出宫,进宫少些了,但太妃依旧十分关心我。”
  “那便是了。”何子明道,“梅妃才华卓绝,亦擅画。画风清灵写意为闺中一绝。你的画风里有两三分随了梅妃。”
  阿顾听何子明话语的语气,不由好奇问道,“学士认识太妃?”
  天气寒冷,绿萼梅微微摇曳,在枝头盛开,清泠泠如同绿袍翻飞跳舞的美人,何子明静默片刻,笑着道,“何家与江家曾是世交,梅妃未进宫前,曾与我有数面之缘。”
  “原来如此!”阿顾恍然道。
  何子明顿了顿,哂然一笑,“我瞧着你画的梅树,梅枝疏密开合,虚实呼应,位置经营得当,花瓣正偃仰背间已经有了几分火候,算是不错了!依我之意,绿萼清灵之意,更胜在动态,你绘的绿萼却是静景,纵然花瓣绘的极妍,也终究失了几分灵动之韵,死板了一些。不若描绘绿萼梅在微风中枝头摇曳的情态,定会更加出色!”
  阿顾浑然一震,她对于自己绘出的画心中本有着一丝不满意,只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欠缺在哪儿。此时得了何子明的点拨,登时霍然开朗,朝着何子明一拜,“是了。阿顾多谢师公指点。”面上露出欣喜神色!
  何子明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不客气!你师傅爱画成痴,你是她的弟子,我能够指点你一些,也算是聊尽心意罢了!”
  阿顾瞧着何子明走远了,方回过头来,将面前已得的《绿萼图》掩了,笑着道,“师姐,今儿这幅图不算,我回去再琢磨琢磨,重新画一幅出来再来和你比量。”
  凤仙源也不为己甚,含笑点了点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瞧了瞧何子明消失的长廊尽头,若有所思道,“师公倒是对你很好!”
  “我是师傅的弟子,师公自然对我好啦!”阿顾不以为意,笑着着。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众香拱之,幽幽其芳……”於飞阁中,一支《幽兰操》辞藻幽丽,歌声悠扬,杜永新抱着一具箜篌斜签着坐在於飞阁的月牙凳上斜签着坐下弹唱。
  阁中装饰华美,箜篌本是乐器中极具美学特征的一种,一身白衣的杜永新亦是美人,美人美器,坐在阁中唱起美丽的歌声,当真是美不胜收的场景。当日上元高台上一曲《太平景》悠扬高亢,今日静室中弹奏的《幽兰操》曲调却是空灵柔美,二者虽有不同,却都是动听之至。
  这一日,公主携阿顾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阿顾和太皇太后说话,中说起当日上元听闻永新娘子唱的《太平景》,意有所叹。太皇太后见阿顾这般喜欢永新娘子的歌,便特意招了杜永新过来给阿顾赏曲。
  一曲《幽兰操》既终,杜永新当心拨画。阿顾痴痴回过神来,仿佛沉浸在永新动听的歌喉之中,闻到扑鼻清冽的幽兰花香。不由赞道,“永新娘子唱的真美。”
  杜永新微微一笑,情致丽丽。能够在教坊中占有一席之地,杜永新自然颇为秀美。当日上元朱雀台上唱《太平景》的时候,因着在高台之上,夜色又深,只瞧的见她的轮廓和华美鲜艳的丝绸大袍,如今近距离看,杜永新的美丽并非柔美一类,偏向一种硬朗,仿佛五官之中有着一种筋骨,让人一见之下印象深刻。此时坐在月牙凳上抱着箜篌欠了欠身,“多谢顾娘子!”
  阿顾捧过纱儿端过来的琉璃盏,饮了一口,赞道,“我再没有想过,世上竟有永新娘子这般动听的歌声。永新娘子歌喉已经是动人,箜篌还奏的这么好,着实是了不起。”
  杜永新笑着道,“顾娘子谬赞,奴婢不过是侥幸得了一些天赋罢了,着实当不得顾娘子这般说。”
  “你不必这般谦虚的!”阿顾挑眉,嫣然笑着道,“这世上每一种成就都不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我如今随着卫大家学画,每日里颇多苦练。永新娘子能够练得今日歌喉,想来日日勤学苦练也是免不了的!我日后能常常传你么?”
  杜永新抬头望着少女,眉宇之间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很快便隐没,微微垂头,恭谨笑着道,“能得顾娘子的喜欢,是奴婢的荣幸。娘子若是喜欢奴婢的曲子,日后只需传教坊都知(注:教坊的一种长官),永新便自然便会出场为娘子唱曲。”
  “知道了。”阿顾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瞧着天色不早,吩咐道,“罗儿,送永新娘子出去。”
  罗儿屈膝殷勤应道,“是。”
  阿顾瞧着杜永新的背影消失在殿阁之外,起了身,坐着轮舆穿过於飞阁外的角门,沿着宫殿长廊走了一小断路,进了永安宫。
  太皇太后瞧见阿顾,笑着道,“回来了?听了杜永新的曲儿,满意了?”
  “阿婆,”阿顾唤道,伏在太皇太后膝上,目光孺慕亲昵。
  太皇太后虽有着多个孙子孙女,对阿顾这个嫡亲的外孙女却极是喜欢,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阿顾唤酥了,伸手抚摸着阿顾的脸庞,赞道,“阿婆的乖乖小囡囡哟!”
  目光微垂,打量着阿顾高了一截的个头和日益秀美长成的容颜轮廓,笑着道,“过了一年,阿顾也有十一岁了,算是大姑娘了。”
  阿顾嘟了唇,“大姑娘又怎么样?”望着太皇太后苍老智慧的容颜,孺慕道,“在阿婆跟前,阿顾愿永远是小孩子,一辈子都不愿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