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29节
  “姚娘子,向太后吃口偏甜。”
  “好,送往隆佑宫的,加沙糖浆或者蜂蜜。”
  “孟皇后喜食乳酪。”
  “那就有劳童先生请乳酪院每日辰初送牛乳二桶,我会叮嘱宫人们煮沸后与胡豆饮子一同送往坤宁殿。”
  “刘贵妃怕热,一到榴月,就爱喝凉饮子。”
  “记下了,送往毓秀阁的,须备冰桶。童先生,其实这苦饮子,加了冰块后,确实风味不错。”
  “哦?那童某回头也问娘子讨一杯尝尝。”
  姚欢念头一起,笑道:“还有个吃法,要用到御膳所的石花菜。将石花菜煮出的浆水,和这胡豆饮子混合,倒入宫中做点心的模子里,片刻后就能凝结成冻。再浇上冰镇的酪浆或者果子浆,不仅祛了苦味,而且入口又凉滑,乃一道适合盛夏解暑的小食。”
  童贯合掌道:“好主意,定能讨得宫里娘子们的欢心。哎,过一阵打了莲子,亦可蒸熟揉碎了拌入石花菜胡豆浆汁,凝结后岂非如琥珀般漂亮有趣?”
  姚欢经他点拨,蓦地记起一则经典甜品,补充道:“我怎地忘了,既然宫里不缺石花菜和乳酪,吾等还可用胡豆饮子、沙糖浆、酒、鸡蛋黄,做出比蜂糖饼团、鲍螺滴酥还好吃的糕点,童先生且容我试制几回。”
  姚欢说的,自然是经典的咖啡甜品——提拉米苏。
  他二人都懂庖厨之事,正聊得兴起,却听院外内侍唱报:“官家到。”
  童贯一愣。
  今日休沐,无常朝,无经筵,官家多半会去陪向太后、朱太妃说说话,或者在刘贵妃阁子里陪小皇子、小公主玩耍,怎的这个时辰来讲筵所?
  童贯与姚欢等人忙到院门处迎候,只见一身大袖常服的赵煦,面色铁青地踏了进来。
  第229章 凭什么拿我女儿去和亲
  官家赵煦的确是从刘贵妃的阁子里过来的。
  刘贵妃的毓秀阁,素来被赵煦当作温柔乡、避风港,后宫唯一能令他放松的地方。
  然而这些天来,青年天子与自己的爱妃,已吵了好几回。
  起因乃是,赵煦要定刘贵妃的长女,宝昌公主,与辽国皇孙耶律挞鲁和亲。
  “官家,诗云,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前朝大家口中的馊点子,怎地能用在我们的宝昌身上呢?”
  刘贵妃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搂着大女儿,起先还能克制着恐惧,与天子讲道理。
  三岁的宝昌公主,与不过半岁的弟弟,都乖乖地倚在母亲怀中,两对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水灵灵的杏眼,滴溜溜地盯着坐在对面的父亲。
  刘贵妃,虽浅施粉黛,仍难掩明媚容色。
  赵煦听她用唐人戎昱的诗来针砭和亲之计,刚想抢白她一句“难得你也能背几句正经诗词”目光落处,却见一张兼具少女之娇和妇人之媚的桃花面孔,再见偎着刘贵妃的两个孩子玉雪可爱,赵煦的削刻之语,实在出不了口。
  天子于是尽量缓和了语气哄道:“青儿,那抨击和亲之计的唐人戎昱,乃奔波流走于肃宗代宗时,此诗或因彼等酸腐文士思及大唐由盛而衰、宁国公主竟要远嫁回纥,一时激愤所作,不足为凭。回纥本如西夏,乃草原蛮国。如今的北辽则不同,我大宋多少国士良臣,前有欧阳永叔公,今有苏颂苏公,出使北辽回来,皆言其归化之风甚浓,举朝上下尊崇儒学,南院汉官更是能与北院契丹重臣分庭抗礼,我们的小宝昌,将来好比嫁去汉家的北都而已。”
  刘贵妃出身低微,平时骄横跋扈不愿收敛,看起来又蠢又凶,多是为了弥补从前深深的自卑,到了关涉骨肉利益的时刻,再笨的女人也会变成敏感的母豹,岂是那么好骗的。
  她冷笑一声,低头对自己怀中的大胖儿子道:“你爹爹岁初祭祖回宫,还抱着你叹道,幽云故地,怎可落于北蛮契丹之手,现下倒有趣,转眼之间,胡虏之地竟成了汉家北都。那边既然这样好,你阿姊一个庶出的公主,怎好抢嫡公主的风头?你爹爹,怎地不让皇后的福庆公主去和亲?”
  “放肆!”
  赵煦将茶盏往案上重重磕去,唬得幼子幼女和他们的亲娘,皆是一抖,两个娃娃当下就瘪了嘴巴,眼看便要哭出声来。
  毓秀阁新晋管事都知郝随,瞧着不对,忙招呼奶娘,或抱或牵,将公主与皇子领去院中。
  赵煦默了片刻,也往外头望去。
  宝昌公主一袭茧白湖绿的襦裙,小小的身体在阳光里跳跃奔跑,仿佛仙子精灵似的,便是翰林院的丹青高手,亦画不出这般美好的画面。
  皇后所生的福庆公主,长得像爹,刘贵妃所生的宝昌公主,长得像娘。
  赵煦实则,对两个女儿一般喜欢。
  赵煦在前朝臣子跟前,议及和亲之事,本以为自己能如从汉到唐、从皇帝到将军那些父亲们一样,为了国之利益,抛了妇人之仁,干干脆脆地把女儿许出去、送出去。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做爹爹的,心疼起来,不比当娘的轻几分。
  赵煦叹口气,向板着面孔的刘贵妃道:“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一个孙女,太子的姐妹,已成了夏皇李乾顺的妃子,目下契丹人为太子的长子求娶大宋公主,你就算是个深宫妇人,也该知晓契丹人的意思。”
  又道:“你以为我不想取回幽云故地?但以如今情形,北边与西边如何能同时开战?契丹人亦是内忧外患,夏人在西虎视眈眈,听说北边粟末水的生女真亦在崛起,契丹人此时抛绣球过来,并非虚情儿戏,应有与南朝约定不被离间之意。况且耶律洪基当年称仁宗帝一声伯父,向来对我大宋礼数周到,大不了,我与耶律洪基定契,将来他这重孙子耶律挞虏若做了皇帝,萧氏封契丹皇后,我们的宝昌封汉家皇后。当年辽世宗的甄皇后,不就是后晋宫中的汉人?”
  赵煦放下身段,软了腔调,见刘贵妃还是面若冰霜,连个正眼都不给自己。
  青年天子的气,未免又上来了几分。
  他认为,自己不得不将一国天子的身份放在父亲的身份之上时,刘贵妃作为一直来不知领受多少恩泽与宠爱的皇家妾氏,懂事的表现,难道不是也放下母亲的本能,来坚定地支持与安慰他吗?
  否则,他要她作甚?
  和娶了皇后孟氏那木头,有何区别?
  木头还比她好些,木头至少不会跟自己哭哭啼啼地闹。
  赵煦站起来,离开毓秀阁前扔给刘贵妃几句话:
  “皇后膝下只一个公主,将来也未必再有生养。况且福庆公主是嫡出的长公主,耶律挞虏的母亲就算是宰相萧常哥的女儿,也只是太子的侧妃,福庆怎可许给耶律挞虏?你且再思量思量,身为国朝贵妃,哪有好事占尽、还想让中宫皇后替你挡箭的?”
  ……
  赵煦离了刘贵妃的阁子,心焦气躁地沿着荷花池逛悠,却觉得夏日清风、菡萏幽香亦不能解胸中烦闷。
  忽地闻到一股独特的焦糊味,抬头举目,讲筵堂赫然眼前,他才想起来,那姚氏应是在里头烘咖啡豆了吧。
  赵煦带着随从,直冲冲地进了讲筵堂偏殿,坐下,略略扫了一眼周遭,对立在童贯身后的姚欢道:“姚氏,你给朕煎一碗胡豆饮子来。”
  他话音刚落,忽地感到胸骨后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剑眉紧拧,右掌抚上了心口。
  幸好只是瞬间的难受,很快恢复过来。
  姚欢瞧天子这副模样,暗道,这莫不是心绞痛又犯了吧?
  忙附身道:“官家,这胡豆饮子,既有提神之功,亦可令心跳加剧,官家若此刻心有不适,饮不得。”
  赵煦一怔,盯着姚欢道:“唔,你倒心细。还是上回来宫里,因误放山楂之事,长了记性了?”
  姚欢垂首不语。
  赵煦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正看到她的面颊轮廓映在逆光里,大概这女子已经忙活了有一阵,额头颊边,一层汗珠被衬得亮晶晶的。
  去岁这女子头一回进宫,因是向太后叫来做一番厉行节俭的戏,又冒犯了刘贵妃,赵煦大发雷霆之际厌弃一切皆因这女子而起,故而没怎么打量她。
  后来陆陆续续见过几次,都在冬天,她荆钗布裙穿得像个枕囊,与婀娜二字浑无关系,且是跟在苏颂、曾布等人身后回话,赵煦亦无暇细看她。
  只今日,赵煦才发现,这姚氏五官秀挺、面色红润、襦裙轻盈,看起来比后宫有份位的娘子们质朴清新,又比宫婢们多了几分妇人的成熟爽利。
  很是特别。
  赵煦的眉头化得更开了些,温和了口吻道:“好,听你的。”
  第230章 忘忧齑
  站在姚欢前头的童贯,以及站在赵煦身侧服侍的梁从政,听到官家那句“好,听你的”心中皆是一动。
  在宫中做内侍的人,无论在太后和官家跟前,还是在皇后与嫔妃跟前,依着规矩,都是不能抬头的,更不能直视尊上者的眼睛。
  人与人之间,缺了最重要的眼神交流,读心之术只能走旁的路途。
  因而,如童贯、郝随、梁从政这样老资历的内侍,傍身的一大本事,便是靠着两只招风耳、一颗玲珑心,从尊上者说话的口吻中,品咂出深层而准确的信号。
  越是听来漫不经心的淡然之语,越须留意。
  而童贯,除了耳力,记性更好。
  虽然此前的十年间,童贯主要随着义父李宪征战西北宋夏边境,但偶尔得了战功还朝,作为特殊的荣宠,太皇太后、太后与官家,会在紫宸殿宴请李宪与童贯。
  某一次宴席后,适逢内苑牡丹盛放,官家赵煦领着他们去赏花,花圃里袅袅婷婷走出来刘婕妤。因李宪与童贯本就是宫中的内侍,并非寻常外臣男子,因而官家亦未让刘婕妤避讳。刘婕妤与官家禀报了再从洛阳引些牡丹名种来的事务,官家便柔声说了句“好,听你的”
  与方才那句的语气,一样。
  一种忽然平静的依从,一种并不刻意的放松。
  童贯飞速地与梁从政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躬身道:“官家,偏阁里今日刚运东西进来,不知官家驾临,未备茶饮,奴这就领人去讲筵堂里端饮子。”
  赵煦“唔”了一声。
  梁从政加了一句:“听说新一季的林檎果刚打下,童大官(北宋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高阶宦官之间的称呼)准备两种饮子吧,甘草和林檎果。天热,你们煮后且凉凉再端上来。”
  童贯应了,心道,你以为我是蠢的?自然会慢些回还。
  见童贯转身就走了,姚欢一愣,摸不准自己是跟去打下手,还是要站在这里聆听赵煦的指示。
  正踟蹰间,赵煦往椅背上一靠,开口道:“姚氏,你行事果决,救了萧知古一命,免了朝廷与北辽之间的一桩大麻烦,朕会赏赐于你。”
  姚欢谢恩,恭敬道:“民妇向官家讨个示下,可否将赏赐转予施针救急的仵作?民妇只是纸上谈兵,大略记得民间医书中提过钢针通气法。那日若非仵作出手,辽使怕仍是难逃一劫。”
  赵煦的颜色越发温和了五六分,笑道:“给你的赏赐自是给你的。开封府衙的仵作功不可没,朕另外赏他便是。林知府禀报于朕时,也感慨,不曾想,这么个低贱胥吏,子孙皆不得读书科考、入仕为官之人,竟化解了一次辽宋交聘之险。”
  姚欢闻言,饶是她今日进宫后,始终提醒自己,在御前回话要小心些,此刻也是忍不住将眉头皱了起来。
  仵作在此世,和衙门缉拿犯人的捕快、看管犯人的狱子、处决死囚的侩子手、递送文书的铺兵等,属于讼狱制度中的“胥吏”群体,和“官员”自是不好比。
  但姚欢没想到,市井百姓说说也就罢了,在堂堂天子和开封知府口中,仵作竟也被安上“低贱”二字。
  赵煦正认真盯着这张面孔,自然捕捉到了她脸色有异。
  “怎了?有话但说无妨。”
  姚欢老实道:“民妇听得原来仵作的子孙竟是不能走科举之路,有些吃惊。”
  赵煦道:“仵作多为子承父业,子孙做不了读书人、穿不上官服,并不至于领不了衙门一口饭吃。”
  “可是,官家,讼狱之事乃国朝内务之重,讼狱清明的要义,乃在于查断初情,查断初情的前提,乃在于检验无差。故而,仵作之职,至关重要。民妇实在不知,朝廷为何要将仵作视为贱职,仵作的子孙,倘使无意继承父辈衣钵,他们又为何不被允许读书入仕?那些子弟,与杏林人家的后辈,有何区别?就算父辈杀人放火非奸即盗,朝廷也没规定后代不能科举入仕吧?”
  赵煦一怔,他原以为姚欢也是个市井中讨生活的小娘子,对于仵作这种属于三教九流的底层物伤其类,担心他们的生计,不想她竟扯到朝廷取士的事上。
  只是,这小娘子话里的意思有诘问之意,说话的口气仍柔婉,且没忘了带上一丝面圣的谦卑分寸,赵煦倒也不觉得烦,更没有恼。
  “唔,这个嘛,朕想来,是仵作常要与尸骨打交道,一生皆行惊扰亡魂之举,子孙自不适合做孔门中人。”
  姚欢心道,这是什么昏聩逻辑。
  “官家,民妇虽生长于边鄙之地,没读过多少经义文章,但民妇想来,孔孟之道,应是以仁为先。仵作忍得常人不能忍之腐臭荒险之境,勘验血肉尸骨,只为替死者向活人说清惨案的来龙去脉,由活人为冤魂伸张正义,这般举动,难道不是大仁大义吗?自诩孔子门生,却鄙夷、欺压这些真正干实事的人,读那么多的圣贤书,和白读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