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女_分卷阅读_29
  有些话早晚都会听到,倘若局面当真落到这般田地,耳朵也是白捂。念至此李淳一松开手,又探进被窝里踏实地握住宗亭的手。她捕捉到了他瞬黯的眸光,无视那些言之凿凿的传言,坚定地直视他道:“太医署还未有结论,诸事应有转圜余地。哪怕没有——”她略顿:“我也会对相公负责。”
  她手心难得温暖,握着对方的手,力气也恰到好处。她一向不太擅长用言语安慰人,更无法与他倾诉多日以来的忧惧与痛苦,只能同他表明立场与心中决断。
  宗亭未料到她会如此果断又干脆,但他面色仍然难看,因这打击甚至透出几分厌世的颓靡。这时李淳一再次俯身,贴着他耳朵一字一顿道:“这次我不会再放弃相公了。”郑重其事,发自肺腑,手心里传来的力量也坚定得要命。
  哪怕他不残废,李淳一恐怕也会这么做。多日来他反复告危,病中的脆弱与痛苦模样让她意识到,哪怕平日里再厉害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其实和所有人命一样脆弱又容易消逝。
  眼下这些事虽全部跌出了她的计划,但她却不能懊恼丧气愁眉苦脸,她有必要守着他,且局势也会让她守着他。
  她呼吸间胸腔仍然疼,心中忧惧亦未能散,但却只轻叹一口气,和缓说道:“相公如果难过想哭,我陪着。”
  李淳一左手受伤,无法张开双臂拥抱他,便只能陪在他身旁,与他一起挨过这漫漫大雪天。
  而宗亭眼底几乎是沉寂的,因为疼痛连呼吸说话也很困难,他甚至没有多看李淳一一眼,只沉静偏头,隔着纱帐望向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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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的风渐渐止了,雪花也精疲力尽,落得愈发缓慢,殿内则早已陷入了长久的僵持。女皇与宗国公彼此对峙,两人一个愤怒又无可奈何,另一个则放弃长者的威严与为人臣的本分恸哭。
  女皇听着那老态又不加节制的哭声,脊背失力般渐渐松弛,她望了望白茫茫的窗,留了几分客气开口道:“宗相公遭遇如此不幸,国公伤心是在情理之中,但诸事得讲道理,哭又有何用呢?”
  那长者听到这话果然止了哭,也不再拿了拐杖咚咚咚捶地,只长长地叹了一声,最终沉默地坐了下来。
  炭盆安静又努力地供暖,女皇言声缓缓:“场上情况危急,宗相公只身过去救人,谁也未能料到。何况吴王也伤得不轻,手臂折了动也不能动,眼下还在咳血,都已是这般境地,又如何能给交代?”
  宗国公却对李淳一的伤势闭口不谈,歪曲话题道:“他为何会去救人,陛下岂能不知?明知会被铁蹄踏,还要扑过去,是他心中仍装着吴王。那年匆匆一别,吴王倒是走得潇洒,这孩子心里却落了病,惦记着到现在,连安稳觉也未睡过。一看吴王有难,倒是不顾性命地扑上去挡了,可吴王哪有半点良心?陛下倒是评理看看。”
  他索性将宗亭的心思全剖开,甚至添油加醋端给女皇。
  女皇当然知道这些,当年李淳一走得突然,宗亭放不下,到了关陇仍写信给李淳一。她也知道李淳一将那些信全都退回了,原以为这段感情早就断了,但她如今清楚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宗亭的缠劲与执着超出了她的预计,估计连李淳一也没料到事态会到这地步。
  两位老者谈论起多年前晚辈的感情秘辛来一点也不避讳,宗国公甚至表露悔意:“若知如今会酿成此祸,老臣当年也不会反对。但事态至此,老臣孙儿都已经残废,且这些年也就这一桩心愿,陛下不如帮他了却,将来他也能更死心塌地为陛下效劳。”
  话到这里,几乎已算是表态,宗国公是要女皇成全这段年少时未成的关系。
  他千方百计要将女皇绕进去,女皇却压着声音道:“国公一心只考虑孙儿的心愿,朕也一样,朕挂念幺女的将来,不想让她将余生随随便便搭进去。”
  宗国公方才分明点到让宗亭“效劳”,暗示倘若女皇成全这段关系,则关陇也将在握。女皇对此不可能不动心,但她有迟疑而拒绝也是情理之中。
  天下没有谈不妥的事,全看条件。
  女皇自然不可能因这随随便便一句承诺,就放任如此重要的一颗棋子嫁到宗家。她心中有她的筹码,赌局该怎样玩,这些年君臣之间早有默契。
  就在君臣二人打算谈条件时,内侍忽通报道:“吴王求见。”
  女皇瞬时收敛了眸光,瞥一眼哭红了老眼的宗国公道:“国公略是狼狈,不若先避一避。”宗国公到底不想在晚辈前失了威严,当真拄着拐杖起身,由内侍领着到了偏房,隔着一帘听主殿的动静。
  李淳一携风雪入内,一身寒气。
  她对女皇行完礼,女皇有些淡漠地问她:“不好好静养,突然过来可有事吗?”
  “儿臣想求娶宗相公。”
  她讲得认真又干脆,没有半点玩笑与戏谑的意思。女皇瞬敛眸,帘后的宗国公也是略感意外,只有李淳一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仿佛这已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需再细想了。
  她从未主动向女皇求过什么,人生第一次开口却是为求娶个男人。
  身为亲王,她早到了选婿的年纪,要说想娶个人其实一点也不稀奇。但——
  “你先前不是自诩是出家人、不愿理会这些红尘俗事吗?”女皇板着脸回驳她的请求。
  然她却道:“道家讲求自然,凡事迁流变化下一刻都是无常,人心自然也会变。遭遇此事,死里逃生,儿臣也须重新考量将来的路。既然宗相公是为救儿臣落到这般境况,儿臣自然不能罔顾此因缘,必定要给他一个交代。”
  “王相结好不是儿戏,交代也不必是娶了他。你知道这其中利害吗?”
  “太复杂的道理儿臣恐怕不懂。”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请陛下明示。”
  女皇头一次觉得幺女的反应伶俐,但这会儿她顾忌帘后听墙角的宗国公,以至于许多话不能明讲。她同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匆匆忙忙正打算去将宗国公先带走时,偏房内却忽传来一声“哎唷——”,转而是拐杖砸到地的钝响。
  李淳一闻声看过去,那帘子动了动,内侍尴尬地跑过去,宗国公已是重新拄着那拐杖走了出来。他多少有些狼狈,但到底透着岁月历练出的从容:“既然吴王也来了,旧账新账今日不如一起算妥当,陛下觉得如何?”
  吴王亲自来求娶,老狐狸此时便多捏了一筹,暗地里已经心花怒放,也更理直气壮起来。
  女皇头隐隐作痛,但还是撑着。她直视宗国公道:“天家亲王没有下嫁的道理,与天家结亲只能入赘。倘若真按吴王所求,不论将来还有没有孩子,宗家也是绝后了。朕不想绝宗家的后,如果宗家无法另立嗣子,这桩婚便是不能成的。”
  她终于堂而皇之抛出了第一个条件,即宗家必须换掉继承人。而本家子息单薄,意味着这个继承人必须从分家过继,这对于本家以及宗国公而言,都未必是容易接受的事。然而此事一旦成了,宗亭便不再是宗族嗣子,且无权再干预宗家事务,如此一来,相当于将宗亭从世家权力中剥离出来,关陇与宗家的关系,就会干净得多。
  宗国公略一沉吟:“此事也并非不可行,倘若吴王肯收这个过继的孩子,老臣自然不会反对。”
  “国公错了,嗣子不能过继给宗相公与吴王,应过继给国公为子。”女皇不急不忙地补充道。
  因如果将孩子过继给宗亭,恐只会成为傀儡继续受控;而如果过继给宗国公,新嗣子便是宗亭叔父,有辈分撑着宗亭也不好造次。
  宗相公不着急表态,只沉默着等她提出更刻薄的条件。
  女皇将目光移向李淳一,言辞也逐渐不留情面起来:“虽然宗相公几无可能再有后,但我天家的血脉却不能因为此就断了,朕毕竟还指望你开枝散叶。朕虽不强求你三妻四妾都养全,但婚后总该有个孩子,且这个孩子只能姓李。”
  宗国公皱巴巴的脸上腾起一丝不悦来,李淳一却抿唇不言,过了好半晌,她才回道:“儿臣明白。”
  将所有的话都挑明,女皇合上了眼。就在宗国公也打算提条件时,女皇却又倏地睁开眼,看向李淳一:“你务必记住,你才是王,纳妾、休弃,都是你说了算。”
  就在她要应下时,女皇又说:“在那之外,朕也会替你做决定。”
  女皇至此将控制权悉数收回,这桩婚不论如何,只要她想喊停,就必须停。
  李淳一撩袍跪下去,深深顿首,压下肺部隐痛沉沉稳稳地应道:“儿臣谨记陛下教诲,儿臣谢陛下赐婚。”
  ?
  ☆、【三四】宗如莱
  ?  骊山风雪渐渐歇止了,传闻亦似乎成真。彻底退烧后的宗亭没能走出来,只有一把木轮椅推进了病室。
  这连日赶制的椅子由太医署送来,便基本表露结论——相公站不起来了,但也没必要天天卧床养着,坐轮椅也可以。蒲御医等人陆续离开了行宫,连纪御医也不再常来探望,宗亭无所事事,每日沉默寡言坐在窗口看积雪融化。
  不经意从窗口路过的内侍总要被吓一跳,但也忍不住多瞥上两眼,见证一番曾经如日中天的长安权贵如何一落千丈成了一个只会发呆吹风的颓丧残废。
  山中日月更迭都似乎比山下要缓慢些,日子也显得格外长。
  日头稍稍倾斜,空中蕴着寒气,宗亭仍孤零零地看着窗外,却忽有一只手探进视线内。
  手指细长白皙,掌心上稳稳当当托着一只小花盆,栽种着青葱娇小的金钱蒲。容他看清楚这小小随手香(金钱蒲别名),那手的主人也出现在窗外。
  李淳一仍吊着一只胳膊,能活动的那只手则托着那盆小菖蒲。隔着窗子,她将菖蒲递进去,送到他面前:“你不在,我也将它养得很好。”这小菖蒲是早些时日从中书省公房内特意拿来的,正是他替她养了很多年的那一盆。
  这情形似曾相识。那年他父母猝然离世,他病怏怏坐在窗口,忽有一只手抓了一大把洁白蓬茸闯进他视野,像是给困在窗子内的人递去一点微弱慰藉。而这一点慰藉,却又往往能够救上一命。
  如多年前收下那蓬茸一般,他伸出手接过了这盆溢满生机的青葱菖蒲。
  金钱蒲的香气若隐若现,还伴着桃花香。他轻嗅,发觉那是她带来的香气,桃花香令人愉悦,而他因为病重已很久不熏香了。不过现在,李淳一却用上了他的香。
  待他接了那菖蒲,她忽然从矮窗口迈进室内,利索地将窗户关上:“太冷了。”她说着便单手抓住椅背,略是艰难地将那轮椅转了个向,不急不忙又道:“是时候回京了,中书省需决断的事务堆成山,家里有些事也该去看一看。”
  那天李淳一毫不犹豫应下了女皇提出的所有条件,宗国公亦是摆了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算是基本认同了这桩赌局。关系生疏的两人出了殿,李淳一对宗国公一揖,宗国公却只拄着拐杖唉声叹气一阵,最后说:“老臣这就回家去筹备过继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