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 第45节
  叶玉棠顿住脚步,越看越觉得界碑上字写得眼熟。再一回想,忽然想起挂在经图堂里的一幅《妙法莲华经》:得未曾有。唤喜合掌。一心观佛。
  那两个字,与这界碑上两个字一模一样。
  是师父提的!
  她看了长孙茂一眼,按捺不住,大步往市集里走,不免越走越快。
  市集倚山而建,上山只有一条梯道,道旁都是吊脚楼。走上一阵,便觉异样。如此规模的市集,竟没有亮一盏灯。此时正值漏夜,苗人生活单一,兴许此刻皆已酣眠,倒还说得过去。但这地方太过安静,静到有几分诡异。
  他们三人腾掠极精,因轻功习惯,故平日走路脚步也极轻,此刻竟能远远听到他们二人脚步回响。
  如此,叶玉棠再去打量梯道旁的吊脚楼——门窗大开,洞眼漆黑,;有一些房屋甚至连屋脊都已断裂倾塌,蛛网虬结;篱笆内荒草芜杂,圈养的家禽早已不知去向。
  这一心岭市集,竟是一处死城。
  再往山道上走,在梯道尽头的半山腰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
  原来此处有一块空地,空地依山、傍水处,均修筑着吊脚楼,粗略一看,估计有二十余座。这诸多吊脚楼环形而围,留了数尺空隙,算是门户,仅容三四人并行出入。此刻一排带刺木门将门户紧闭着,里头也静悄悄的。
  三人刚走到寨外,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声音娇懦轻柔,绝不是裴沁。
  长孙茂听到声响,不动声色将二人带上寨门的古樟上,等那女子走近。
  古樟巨木,枝干比人腰还粗。
  三人半蹲坐在树枝上,从枝叶空隙之中打量那上山女子。
  女子着一件刺绣蜡染衣裙,应是苗人女子;脸上却缚着轻纱,看不清模样。身段纤盈,脚步虚浮,不似习武之人。身后却跟着六七个体型健壮,身直步弓的男人。
  女子一直在说话,喋喋不休,似乎是个话痨。
  一群男人却始终没开口。
  树上三人皆能听十里之音,听了半晌,柳虹澜越听越疑惑:“她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长孙茂道,“她是苗人,自然说苗语。”
  柳虹澜道:“那她一人嘀嘀咕咕,都在说些什么?”
  长孙茂道,“不知。”
  一旁的叶玉棠突然说道,“她说:仰欧和翁阿捉了个中原男子回寨子。”
  话音一落,两人都转头将她看着。
  柳虹澜道:“你如何听得懂?”
  叶玉棠道,“我不知。”
  柳虹澜又再确认了一次:“你听不懂蜀地、黔地方言,却听得懂这女子讲的苗语?”
  “对,”叶玉棠不解:“难道你们听不懂吗?”
  二人摇头。
  柳虹澜正欲再说点什么,她嘘地一声,又侧耳去听。
  只听得那女子又说道:“中原男子虽坏,虽然偶然闯入这寨子,也不必次次都捉回来。何况我们吃的也不多,捉回来,又不能杀掉……仰欧和翁阿以前也不这样的。难不成那中原男子欺负你们了?”
  那群男子轻轻啼叫起来,发出一种似嘶鸣、尖啼的怪叫。
  女子接着又说:“没欺负你们,那你们欺负人家做什么?难不成你们看人生得俊,想押回来给我做压寨相公?”
  女子轻轻一笑,似莺啼婉转,激得柳虹澜心旌神摇,不禁喃喃道:“声音如此动听,想必定也是仙姿玉貌。”
  话音一落,那女子已走近古樟,此地临江,又三面开阔,一阵山风吹开她脸上面纱,露出一张与曼妙嗓音极不相符,苍老、怪异的面容。此女子左右面颊极不对称:眼睑松弛,瞳孔一只清澈,一只浑浊;颧骨左高右低,鼻骨歪斜;嘴唇皱缩,只有一口白牙还算漂亮。
  柳虹澜倒抽了口凉气,没忍住感慨:“也是可惜了。”
  这一声并不算响,奈何此地寂静几近针落可闻。
  那女子也听到了,慌忙抚拢面纱,惊道:“谁!”
  随着女子出声,背后六七个男子忽然弓腰疾走,直奔古樟。其奔跑姿态似马似猿,似山猴爬行,动作敏捷之极,也诡异之极。
  待那六七男子靠近古樟,猛地抬头——
  男子肌肤皆网状生鳞,在月光下淡淡发绿。白眼仁全无,眼眶瞳孔黑亮,视线警觉敏锐。随着奔跑,随呼吸发出哀哀嘶鸣,远远看去,的确像极了一条人蛇。
  第41章 云姑4
  叶玉棠反手捉住腰际的齐眉棍。
  手却被长孙茂握着, 不动声色将除恶业按了回去。
  他跳下古樟,站到月光底下,唤那女子:“云姑娘。”
  女子打量他, 旋即一怔,急急摇动腰际悬的铃铛, 蛇人立刻停下动作。有两个上了树的也从树上滑落下去, 犹犹豫豫, 看起来有些滑稽。
  “长孙公子,”女子穿过蛇人,几步上前道, “你来做什么?”
  “来祭拜师父。”
  女子点头, 想想又问,“公子自己前来?”
  “还有几位朋友。”
  他回头招招手,两人从树上下来。
  云姑打量二人, 又问,“被捉入寨中的, 也是诸位朋友?”
  长孙茂道, “若是位着黑衣的清秀男子,那便是的。”
  女子有些狐疑, “都来祭拜弘法大师?”
  柳虹澜先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圣姑。”随后说道:“大德高僧,法度苍生, 排场必然大一些。圣姑何以如此防范?”
  “我以为又是什么听信传言来一心岭盗取《迦叶神功》的贼人……”那女子神色沉沉,沉默半晌, 才说道,“既是长孙公子朋友, 叫我云姑便可。若只祭拜师父, 务必快快离开。”
  云姑这才解开腰上挂的布囊, 从里头取出一串钥匙,走到寨门外,垫着脚去够门上悬着孔明锁。后头一个蛇人几步上前,弯身将她驼了起来。
  趁她开门的功夫,柳虹澜突然问,“方才云姑娘说‘又是来盗取《迦叶神功》的贼人’,此话何意?”
  云姑头也不回,“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意思。”
  ‘西禅迦叶,东剑悛恶’,此两门神功,得一种便可天下无敌,说的便是禅宗的《迦叶神功》与洞庭刀宗的《悛恶剑》,没想到竟然是真有其实?”
  叶玉棠第一个笑起来,“无稽之谈。”
  柳虹澜瞥她一眼,接着说道,“弘法大师一早就否认过《迦叶神功》的存在。至于悛恶剑嘛……尹宝山行踪难觅,所说他身怀绝世武学,也寻不到他出来作证——这事就更好捏造了。可是为何会有人说《迦叶神功》在一心岭?”
  “有人传言,弘法大师死去时,怕衣钵无人承袭,便将秘籍留在了自己的袈裟上。”云姑稍稍回头,打量她一眼,慢慢说道,“若人人都能似姑娘这般心如明镜,一心岭也不至于成了外头人说的‘吃人岭’。山中尸横遍野,当年蛇母是杀的多,更多的,却是自己找上门来送死的。你们来的路上,也看到了吧?”
  说话之间,云姑已将孔明锁解开,摘了门上悬的几只红色铜铃,回头又道,“寨中有蛇母当年设下的百毒阵,威力至今都不曾消解。龙牙与麟牙通常天亮回来,你们江湖人若在此处与这二人交手,恐怕未必能敌。”
  众人只道,“多谢云姑娘。”
  云姑这才将门打开,领着众人走进寨中。
  寨中地势比外头要低一些,沿吊脚楼围出的圆形天井,向下挖了一人高的坑,走入天井,需下数级阶梯。阶梯窄而陡,寨中又没有亮灯,黑漆漆的,稍有不慎怕是会摔个大马趴。
  吊脚楼从里面看,比外面多了一楼。寨外的那一面埋在土里,在里头的这一层埋在土阶之中,只有一扇矮矮的石门嵌在石阶的洞中。不论白天黑夜,恐怕都见不着光亮。如今入了夜,寨子里竟一盏灯也没亮,月光底下,只觉得上百个门洞黑眼珠似的朝天井看过来。
  叶玉棠四下打量着,不由地犯嘀咕:“这寨子,怎么鬼气森森的?”
  云姑朝天井正中走去,头也不回的说说,“这地方本就不是给活人住的。”
  这话说的,叶玉棠与柳虹澜都愣了一下。
  柳虹澜在她身旁打了个寒噤,一把抱住长孙茂胳膊。
  长孙茂:“……”
  天井中间砌了只过腰高、四四方方的供台,上头端坐着一尊佛像。云姑走到佛前,低头,慢慢鞠了三次躬,这才让至一旁。
  金色僧人微微低眉颔首,看起来和蔼慈悲,眼角纹路亦栩栩如生。眉梢上翘,淡淡微笑着,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又流露出几分悲悯。
  佛像贴了金,外披一件金色丝线织就的不正色1;月光下宝相庄严,散溢金辉。
  叶玉棠立在金身面前,呆呆问道:“师父就在此处坐化?”
  云姑道,“大师在藤桥旁的碑前坐化。”
  叶玉棠道,“那为何又坐在此处?”
  “瑞瑛姑姑在大师死后,集了散落在一心岭上的碎身舍利,在寨中塑了泥胎。”
  叶玉棠又道,“那便不是全身舍利。”
  云姑道,“大师生前,早知已有一死,故再三请求瑞瑛姑姑,在他圆寂之后,将他肉身焚毁。但大师又知瑞瑛姑姑必不肯这么做,便在死之前,动用了舍身同死咒。大师圆寂后,瑞瑛姑姑走遍整座一心岭,寻回大师二十余枚指骨、趾骨舍利,按着大师生前模样,筑了一尊泥胎。长孙公子来那一年,肉身佛已有些许泥塑脱落,故连带着又寻回的些许头骨,重铸了这一尊金身。”
  “舍身同死?”叶玉棠忽地问道,“与谁舍身同死?”
  云姑道,“与玉龙笛。”
  柳虹澜道,“既然是舍身毁物,那大师就不算毁了誓言。”
  叶玉棠道,“师父一生都不曾违背誓言。”
  说完这话,她跪趴在泥土地上,对着师父金身,一次次深深伏下去。
  长孙茂从柳虹澜手头接过事先备好的十三支香烛,立在她身旁,静静等待她拜完师父金身,再点燃给她。
  几个蛇人从未见过香烛,好奇地围过来看。
  火折子“擦——”地点亮,原先还探头探脑的蛇人们,瞬间山猴似的惊叫一声,吓得满寨子逃窜。
  云姑焦急的用苗语挨个喊名字,好容易才将这群蛇人唤回来。
  壮硕的蛇人们躲在云姑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来看长孙茂手头的火苗。
  云姑有些抱歉:“他们怕光,怕热。”
  长孙茂将手头火折子捻灭,旋即说道,“那我们不点烛。”
  云姑道,“我将他们带回去睡觉……公子难得来一回,只管给大师磕头焚香,没关系的。”
  她手头做着引领的手势,将那群蛇人一间间赶回屋子里,像哄小孩睡觉似的。
  等将最后一个蛇人领回阶梯下的门洞里,柳虹澜默不作声跟了上去,倚在阶梯边的楼柱上。
  他夜视极佳,在这个位置,仍能看清石阶背后,黑洞洞的屋子里放着一只只半人高的陶罐。云姑揭开陶罐的盖子,满屋子立刻充斥着一股苦酸味,闻起来像酒又像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