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空春色晚(重生) 第18节
  李燕燕很想问岑骥,他有没有衔枚夜行过,看起来像不像狗,不过终究忍住了。
  她闭紧嘴巴,“唔唔”了两声,算是答应了。
  那之后,两人沉默地赶路,日头早已西坠,幸而岑骥眸子锐利,夜视不在话下,他们才终于在午夜降临前,到达了落脚处。
  那是采药人临时歇脚的草棚,棚顶早被几天前的雪压烂了,岑骥在残存的支柱上盖上油布,勉强弄出块能睡觉的干燥地面。
  后面的几天,无事发生,同样在安静而紧迫的路途中度过,有时能碰上山民的村落,有时只能在山洞和废屋中留宿。
  走着走着,道路越发平坦开阔,远处地平线上,大大小小的村庄、田地渐次出现。
  终于走出太行,已是离开龙城的第十天。
  李燕燕这时满面尘土,形容憔悴,月白的斗篷像是在泥里趟过,靴子底也掉了一块,手掌、脚底上更是磨出了数不清的水泡,每晚睡下后稍稍长好,第二天又再度破掉,到后面已经懒得去管。
  李燕燕怀疑,以她当下这副狼狈模样,就算站到徐承意面前,他也不会相信她竟是个公主。
  但除了小伤和疲惫,她几乎算是完好无缺。临行准备的包裹也没太派上用场,只在留宿人家时,每天清晨出发前,李燕燕会悄悄塞几个铜板在住家枕头底下。出门在外,财不外露,纵是有心多给,也不敢了。
  李燕燕心里明白,一路大体顺利,全是拜岑骥所赐,他可太有用了!
  “这样的人,在哪里都出众,都能冒尖,要是能收归四哥麾下就好了……既给四哥增添一员猛将,又削弱了那位‘古大哥’……”李燕燕想。
  但也只是想想,相处数日,她完全看不出岑骥这样的人会被什么诱惑,他不在乎名声,也不贪求利禄,没有紧密的亲族,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很放在心上。
  李燕燕只得暂且搁下这个念头。
  十几天过去,徐承意应当已经占据了王磐旧地,长安城里的第一轮厮杀恐怕也进入到了尾声,郑国昌将军不知有没有侥幸逃脱,而她……距离淮南依旧关山迢递,不能掉以轻心。
  进入到开阔的平原地段,路上行人增多,渐渐出现村镇,李燕燕有心找人打听打听外面形势,可惜岑骥全不给她机会。
  在遇到第一个村庄时,岑骥将她留在村外,孤身进村,不知做了什么,出来的时候,牵着两匹干瘦的老马。老马虽然驽钝,但重新有了坐骑,行路依然加快了不少。
  那之后,岑骥便只顾赶路了。
  一出山,他心头的焦急越发迫切。若不是有李燕燕,岑骥那架势,必然要星夜趱行,奔赴定州,所以一路上他看李燕燕的眼神也愈加冰冷。
  这样的岑骥简直像个火筒,随时随地要爆炸,李燕燕除非必要,也不敢再同他搭话。
  事实上,即便有李燕燕这个累赘,他们还是穿过冬日瑟索的原野,赶在出山第三天,到达了定州。
  定州城乃义武军治所,虽不比龙城巍峨雄奇,但三尺高的城墙也延亘二十余里,四门均建有瓮城,门楼上矗立着卫兵。
  尽管看起来守备森严,入城盘查倒是很简单,岑骥报上了几个名字,守军就放他们二人入了城。
  “为什么不查公验过所,也不看文牒?”稍稍走远,李燕燕好奇地问。
  岑骥“嗤”了一声,“哪家的公验,谁颁的文牒?光河朔三镇,土皇帝就有十几个,怎么验?”
  “哦……”
  原来这一带自治已久,彼此间征战频繁,朝廷的户籍制度也早就荒废了,反而是最简单的乡规俗礼,深深根植于民间,这时倒显露出了不可或缺。
  一入定州城,岑骥如鱼得水,领着李燕燕左拐右拐,绕过文庙,穿过塔林,经过寥落的市集,斜插进一条不起眼的窄巷。李燕燕插空瞧了眼,巷口一块脏兮兮的木牌,上书“明光巷”。
  岑骥在一座民宅前站定,推了推门,大门紧锁,不见有人应答。
  院子的石墙近一人高,不过对岑骥来说,等于没有墙。他见四周无人,便一个纵步跃上墙头,灵巧地翻进了院子里。
  李燕燕只觉“嗖”的一阵冷风,身边已经没了人。
  李燕燕:……
  院门是子母门,子门只用门闩闩着,岑骥从里头打开子门,又回身来拿留在外面的行李。
  李燕燕也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
  院子不大,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有厢房,院中一口井,一颗孤零零的枣树,枝条凌乱,洒下网状的碎影。
  李燕燕正要再看,岑骥已经推开堂屋大门,将东西一放,连拖带拉的把李燕燕也拽了进去。
  “这里没别人,干粮在包袱里。老实呆着,别乱跑!”他严肃叮嘱。
  说完,岑骥转身,迈开步子,又出了门。
  李燕燕:……
  岑骥一走,简朴的院落顿时显得有些空旷。
  李燕燕因为他突然消失,愣了片刻。
  自打从龙城驿馆的马厩出发,十几天里,两个人几乎没太分开过。这会儿他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不知去哪儿,也不知何时回来,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陌生的房子里……
  李燕燕忽然有种难以言表的心情,像突然被抛弃,委屈、惊讶、慌张、不敢相信……
  “这是干嘛?”她扪心自问,“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他管你做什么?他、他还想劫你嫁妆呢……你管他做什么?!”
  李燕燕很快平复了心绪,开始打量起所处的这座房子。
  白墙乌柱,房檐低矮,厅堂两侧各一间卧房,和太行山里那些村民的房子比起来,这所宅院几乎算得上是豪厦,只是李燕燕依然弄不清楚房子的主人该属于何等阶层。
  几个房间都是空空荡荡,虽然该有的物件一样不缺,却不见有人生活的痕迹。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这房子实在过于干净了些,桌案窗棂上都没有积灰,不太像是久无人住的空屋。
  李燕燕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又去到外面,西侧厢房被隔成了几间卧房,当中似乎还有间简陋的书房,而院子东侧的厢房,则被当作了柴房和厨房。
  米缸空空荡荡,灶台边上却堆了些干柴、火石火绒。
  李燕燕盯着灶台看了半天,没有等到天降神通,让她顿悟生火的诀窍,于是决定先去井里打桶水,好好洗把脸。
  毕竟,打水看起来较生火更容易无师自通。
  一回身,却发现,不知何时,院子里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中年妇人,衣着简朴素净,身材不高,头发干枯,眼睛却很有神。
  妇人见到她,似乎也有些惊讶,愣了下,笑说:“哎呦,前些天寨子就传信,说有人要过来,我等了好几天了……怎么是个年轻娘子呀?你一个人来的?”
  李燕燕心思转得快,立刻明白过来,这座宅子恐怕是白石山匪帮在定州城的落脚点,而这妇人就是给他们照看宅子的,难怪房间保管的这样干净。
  她想了想,上前行礼道:“不是的,有人带我来的,他有事出门了,叫我在这儿等着。我叫温蕊,从长安来,敢问大婶如何称呼?”
  妇人见她乖巧规矩,立时喜笑颜开:“瞧瞧,这小模样,真是个惹人疼的闺女……唉,我家那丫头就不……哦,我姓田,你叫我田婶子就好。我家就在巷子南头第三家,山上不来人的时候,我就替他们看着这座宅子,顺便打扫打扫。”
  田婶子似乎是个麻利人,见李燕燕风尘仆仆,挽起袖子就要去打水:“别光站着说话了,一路过来累坏了吧,都成泥人儿了。来,先打水洗脸,洗干净了婶子给你摊鸡蛋吃。”
  李燕燕脸一红,忙道谢,跟过去偷偷拿眼看,把田婶子打水的每一个动作,牢牢记住。
  第22章
  “田婶子,你做的摊鸡蛋,以后就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了!”
  李燕燕坐在胡床上,捧着碗陈茶叶梗泡的淡茶,悠闲呷了一口,不吝美言地赞叹道。
  田婶子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怜爱道:“哎唷,这孩子,你以前过的可都是什么苦日子?”
  李燕燕眨眨眼:“……也不算很苦吧。我从前呢,在贵人家里当差,规矩大,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按时按刻,也就没胃口了。”
  李燕燕倒不是违心奉承,她打小就是难养的孩子,不爱吃饭,宁可喝补药,让给她喂饭的庞妈妈操碎了心。长大了,面对宫里的山珍海味,亦少有大快朵颐的时刻,只觉得吃饭是负担,要是能靠含参片度日就好了。
  倒是这会儿,十多天没正经吃过饭,被新摊好的、油汪汪金灿灿的鸡蛋勾出来不少口水。
  田婶子听了啧啧叹息,说这人啊,当了官了就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生怕自己和白丁区分不开。就像她那个女婿,小时候谁没见过他在街上光屁股乱逛荡,运气好立了军功,被提拔成了别将,几条街的距离,现在到丈母娘家来也非得骑马坐轿子。
  “不过呀,这人毛病虽多,但对我们丫头是真好……”田婶子笑着说。
  第三次。李燕燕想,这已经是田婶子第三次提起女婿了,想来她对这个小时候光屁股乱跑的女婿十分满意。
  “婶子就这一个女儿吗?”
  “还有两个小子,”田婶子叹了口气,“和我那短命的冤家统共生了七个,就这三个成人了,他们两个比丫头小了七八岁,还都不到二十呢。早两年,我说让他们姐夫给活动活动,都在军所里谋份差事,哪怕开始低点,有人提携,慢慢也能出头。”
  “可他们自己主意大,平时谁也不服,就佩服古大当家,一听说要送他们参军,两个人一商量,干脆偷跑出去投奔白石山了!哎呦,那阵子可把我气的……”
  “后来我也想通了,左右有女婿给我养老,他们年轻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我说话他们也不爱听……”
  “再说,咱们这些人,谁没受过古大当家恩惠呢?那是个热心人,”田婶子笑笑,“要不我也不会照看这古家老宅。”
  古家?!……老宅?
  李燕燕差点咬着舌头,她、她竟然直接住进那匪首的老家了?!!
  ……而且做山匪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光天化日之下,田婶子就这么轻松随便地谈论?
  李燕燕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压低声音问:“那个,田婶子,白石山的事情……咱们这么不遮不掩地议论,合适吗?”
  田婶子反而一愣,“这有什么——”
  “哦,我给忘了,你是外边来的,不知道这些。白石三寨一半以上的头领,都是古大当家从咱们定州带出去的,家里都有亲朋故旧还留在定州,所以啊,他们做道上的买卖,从来都是绕开这一带的。”
  “刘使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的太难看,他不会管的。”
  李燕燕这下了然。藩镇间经常彼此争斗,除了正儿八经的战争,抢钱抢东西也是必要的盘外招。对义武军节度使刘翰文来说,白石山悍匪侵扰周边,却单单不动自己这块地方,这简直等于多了支不必供养的奇兵,他自然乐见其成,私相授受。
  “原来如此啊……”李燕燕讷讷地说。
  “是啊,”田婶子接过话,“我之前听说啊,带你来这儿的,是从前小塔营岑家那个哥儿?他不也是咱们这儿出去的么。”
  李燕燕点头。
  田婶子热心又健谈,可李燕燕并不敢贸然相信她,所以一直没有说出岑骥,现在看田婶子早就知晓岑骥,便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是我表哥。长安出乱子了,我家人都不在近前,他才把我带到这儿来的。”李燕燕解释。
  田婶子显然对长安的乱子毫无兴趣,倒是问了不少关于岑骥的事,李燕燕尽可能含糊过去。
  末了,田婶子突然叹气:“我还记得那孩子小时候,被人抬上马车,送去长安,街坊都说‘这孩子活不长了,一动不动的,眼睛里透着死气’,我当时就不信,说‘这孩子有韧性,等着看吧’。这不,一晃这么多年,他又回来了。”
  李燕燕有心从她口里挖些陈年秘闻,附和道:“我听说……表哥来长安前,娘和妹妹都去了,他大受打击?”
  “可不是么,他才几岁?个子高,平时说话做事像大人,碰到这种事——”田婶子摆手,“唉,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一样。幸亏有古大当家,他娘和妹妹收敛下葬都是古大当家一手安排的。”
  “哦……”
  这便是了,当初古大当家雪中送炭,岑骥想必记在了心里,日后定要回报的。
  田婶子又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他还会回定州来。原本就是高门大户的公子,要不是他娘作孽,哪会沦落到和咱们这样的人为伍呢?”
  “表哥的……娘?”李燕燕惊异,直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田婶子往李燕燕身边凑了凑,低声说:“温小娘子不知道么,这也难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咳,当初岑虞侯,岑家哥儿他爹,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他娘于氏娘子,虽不是什么大家出身,只是个乡学先生的遗腹子,但样貌好,性子也柔和,两个人站在一块儿,跟一对儿璧人一样。”
  “……说远了,说远了。反正岑虞侯调回长安那年,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掰了,于娘子非带着儿子离开岑虞侯。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法子养家,后来还不是……唉,看着挺好的人,真想不到做出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