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_分卷阅读_51
  二郎观她情态,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便岔开话题,道,“我知道了,明日就练。”又道,“其实我也弓马娴熟,只比不过你从小习武那么灵巧罢了!”
  如意便轻轻一笑,又道,“你这边怎么忙?巴巴的把我请来,又撂在一旁,也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二郎道,“你晒太阳不是晒得挺自在么!”虽顶了一句嘴,可还是请如意进屋入座,道,“表哥有事想探你的口风,你见不见他?”
  如意脸上立刻便红透了,只抿着唇不做声。
  二郎见她竟娇羞扭捏起来了,心下不知怎么的就十分不是滋味。暗暗的哼了一声。如意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
  一时屋内诡异的寂静。
  还是如意先顾左右而言他,道,“今年你还出去私访吗?”
  “你又不出去,问这个做什么?”
  如意道,“阿娘已准我出去了……你若出行,下回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二郎脸色这才又舒缓下来,他对如意一贯仇不隔夜,觉着高兴了,立刻便又兴致勃插进来,道,“这次我想走远些,到荆州。一去便要月余,你也能同行吗?”
  如意道,“禀明了阿娘,应当没什么大碍。”她便有些心事,又道,“不过……你怎么偏偏要去荆州?”
  二郎道,“明年我便要出镇了,我猜不是去江州,便是去荆州。江州是顾淮的地盘,不好私访。倒是早听说荆州民风悍勇,我正想去见识见识。”他边说边看着如意,见如意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问,“有什么不妥当吗?”
  如意道,“荆州悍勇的可不止是民风……我有些怕路途艰险。”她想了想,便干脆对二郎道,“我先前不是对你说过么,我手下有几只商队在外头走动,往来各地——去年秋天,有两支商队在荆州被劫道,自交阯带回的珊瑚宝石之类和自川蜀带回的蜀锦布帛尽都被劫去,只逃回了几个人……”
  二郎微微皱了皱眉,“竟连你的商队也敢打劫?”
  至于打劫之人,他心里却很有数——川蜀天府之国,锦、酒兼美,盐、铁也极多。不管往南贩卖给蛮民还是向北贩卖到江左、中原,都有暴利。故而常有行商出入,不知多少人赖此成为巨富,以至于有了瞿塘贾这个专门的称呼。
  而荆州官军为匪,专门打劫过路的瞿塘贾致富,也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竟然连公主门下的行商都敢打劫,则未免胆大包天。
  如意却道,“是谁的商队倒不打紧……”她斟酌了片刻,道,“月初及笄礼上,太子妃送了我的头面。”
  和琉璃一样,如意也在上巳节行的笄礼。二郎虽没去观礼,事后也特地去了一趟辞秋殿,逼着如意换上全套礼服首饰给他观看。恰太子妃送如意的那套就在手边,花式成色都十分生动,故而他略有些印象。依稀记得是套金累丝宝石攒花的首饰,四周都用红色、玫红色的宝石,花心一色澄金的黄宝石。十分鲜艳夺目。
  如意道,“那套首饰巧得很,正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原本是去年春天从交阯得的一套宝石。我见这东西鲜艳剔透,便凑了这些出来,描了个花样命人去打。谁知这东西竟珍贵得很,只一套耳坠子就能卖几十万钱。我可舍不得带这么贵的东西,阿娘又嫌花哨。故而打出来后,我便令拿出去卖了。”
  二郎听得满头黑线,不意他阿姐竟有这么小家子气的一面,一时真是无言以对。
  如意却依旧理直气壮的,“谁知被翟姑姑训斥了一顿。”该她戴的东西,宁可拆了砸了,也不能拿出去卖,这才是翟姑姑心里的清贵品格。可惜如意浊俗惯了,并不把这些道理放在心上,“我怕她知道了生气,便没敢在京城卖——这东西,是随着被打劫的商队一道过荆州的。”
  二郎便明白过来。那些宝石花攒得十分巧妙,确实令人爱不释手。且又珍贵难得,想再凑这么一套可不容易。故而得到这套首饰的人也没舍得拆开,这东西得以完整回到如意手上。
  至于被“劫匪”劫走的东西,何以竟到了太子妃那里……
  如意道,“我没往深沉打探,但你心里要有数。白龙鱼服,你可不要小看了荆州的凶险。”
  二郎才知道,她想说的竟是这句话。
  荆州凶险他当然心知肚明,荆州刺史王暨是个什么人物他也一清二楚。无需如意替他操心。
  当然能让如意替他操心,二郎也觉着十分得意——虽说他才是如意的亲弟弟,但二郎常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总觉着如意过于超脱了,对他和维摩分明就一视同仁,甚至还隐隐更赞赏维摩一些,实在令他心下暗火丛生。
  “我明白,不用担心。”二郎表面淡淡的,道,“话说回来,你的买卖做得究竟有多大?”
  如意也坦然道,“六七支商队吧,光交阯那次获利就过千万。不过赚得多,赔的也多。手头大概也只略有盈余罢了。”
  ——早些年如意曾讶异世家日食费万钱的奢侈,疑惑他们究竟哪里来的进项。这两年通过商队行走带回来的见闻,倒是大致都弄明白了。
  二郎听她随口就说“千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虽说钱对他而言跟粪土也差不多——莫非他想要什么东西,还得拿钱去买不成?但这几年在太子手下进退维谷的当了几年父母官,几千万的获利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却心知肚明。
  又听如意说“赔的也多”,他不由暗暗吐槽,究竟在做什么买卖几千万说赔就都赔进去了啊!
  到底还是问出来了。
  如意便道,“说赔也不算赔,不过就是籴了几次米罢了——太湖一代连年大熟,米价贱得很。我便买了许多去旁处贩卖。”片刻后又笑道,“太史公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籴米’,果然如此。”
  这两年京畿一代旱涝无常,又有僧尼占去大片土地和田丁,故而一直不能自给自足,所幸还有豫、徐两州和太湖一代供给,不至于饥馑。但米价不稳也是常态。如意若是贩米到京畿,盈利或许微薄,可怎么也不至于巨亏。
  他心中便一动,倒是想起件事来——去岁冬天京畿一代米价又飞涨,他正斟酌对策的时候,米价却一路回落到正常。他依稀听人提到过,原来有家米行始终维持平价售米,因这一家不肯涨价,其余的米商价格便涨不上去。他当时还想这是哪家的“买卖人”,不过后来他要的米及时调拨过来了,他便没仔细去追究。
  ——现在想来,倒是十分符合如意的行事。
  带套贵些的首饰她都嫌浪费,几千万的撒钱无声却只是平常。
  佛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二郎很清楚,不论天子还是维摩,或是他、徐思乃至妙音,也不论是虔诚皈依还是狂妄悖逆,确实都有其妄想执着,此生怕是难以超脱。可唯有如意,二郎从出生便和她在一起,却始终也弄不明白她的执着在何处。
  有时二郎觉着,如意明明没做什么事,他却莫名其妙的就想迫使她“认清”一些事,根源正在于此——他找不到如意的“执着相”。每每他以为可能就在此处时,扭头便发现如意其实真没那么在意。
  ……
  不过他这会儿已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那般偏执。如意不当一回事,他便也不追究。
  只感叹道,“前两年说起来时,还和玩差不多。没想到转眼你竟做得这么大了。”
  如意眼中却并没有得意,只道,“这个倒容易——凡珍稀淫巧之物,不论珊瑚宝石还是齐纨蜀锦,在京城卖得都好。越是奢侈便越是厚利。除此之外,像是石蜜、脂粉、药材之类寻常百姓吃用不起的东西,若成色品相俱佳,也可赚利。至于其余的买卖,世家豪门不屑一顾的,纵然有赚,也都利润微薄。只要……”如意如今赚来的钱,几乎全因豪门乃至僧尼的挥金如土,她完全体会不到得意。
  但这整件事她却又乐在其中,不为旁的,只因徐仪。
  若说出去恐怕要让国子学里的先生们捶胸顿足——这些年她和徐仪凑在一起时说的最多的并不是经济学问,而是“懋迁有无”。每次商队回来,他们一起讨论沿途风物见闻,确实就如二郎所说,“和玩差不多”,且比玩还要有趣。
  徐仪博学多闻,脑中总有令如意耳目一新的见解。譬如他们分析着各地货殖,徐仪就能从货物出入推断出此地物候民生,如意送商队过去一试,每每应验。他并不取笑如意偏偏喜爱对这种末技,反而还有滋有味的同她讲解。便譬如下棋,这一招一式之间的机锋引人入胜,令如意废寝忘食。
  商队也在这一来一往中渐渐壮大。去年秋冬金陵粮荒的时候,她想起二郎的难处,想试试能不能凭一己之力有所作为时,也从施粥、散粮,一步步和徐仪探讨到如何平抑物价。最后她近千万的撒钱进去,徐仪眉都没皱一下。
  如意还记得徐思知道此事后无可奈何的目光,她说,“你也太宠着二郎了,莫非每回你都能拿几千万出来吗?”
  可如意其实是知道的,这件事也许一开始是为了帮二郎,可一朝徐仪参与进来……她便只是尽她所学的去做一件她觉着充实、有趣的事这件事里,其实是徐仪宠着她。
  她究竟喜不喜欢徐仪?
  她想,她是喜欢的。若她对徐仪所怀有的感情不是思慕,那又是什么呢?
  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难得竟在和二郎说话的时候走神了。
  第四十六章
  秦淮河入江的渡口,任何时候都繁忙热闹。水上舟船横斜密布,陆上店铺当街而开,掮客、商贾与行人熙熙攘攘、吵吵闹闹——金陵地处丘陵,城池和街市都依地势而建,几乎就没有平直的道路,故而店铺也是星罗棋布的散着。不像北方巨埠那般气派整齐,可也别有一种烟火人间的市井气。
  自有了商队后,如意便常出入于长干里的大市和码头。此地人多“以船为家,以贩为业”,虽繁华富裕却并不如何讲究深闺养女,常见小儿女捉着青梅骑着竹马奔跑玩耍在街道上,已婚的妇人持家做主的更不在少数。故而如意行走在这里,也感到很自在。
  她清晨出门,先在大市里游逛一圈。还见到了有名的渔市——当桃英落尽的时节,江上正出产最鲜美的鲥鱼。鱼唇点朱,肉鲜味芳。然而出水即死,鲜香散尽。故而只能在水滨采买,现从渔民们网子里捞出来的才最好。鲥鱼大都私下供给给豪门世家了,可渔民们手中也有余货。城中各大酒楼为抢下几尾,都一大早派人到码头上来竞价,是为渔市。
  如意觉着这个买卖法十分新奇有趣,便也就势命人去拍下几尾。至于拍下的鱼,便请渔民们烹调好了,连锅子一道送去她开的几家铺子里,给伙计们打牙祭。
  徐仪便跟在她的身边,看她无事乱忙。
  如意掩饰得其实很好,她始终都浅淡温和的笑着,听他说话时还会缓缓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来面向他。
  可她并不直视他。
  徐仪心里是有准备的。年初他阿娘曾向徐思提起他和如意的婚事,而徐思的回复是,若不着急,还是再等两年——一者琉璃还未出嫁,先后有序;二来如意年纪还小,身体尚未长成。
  这理由十分合理,可和徐思一直以来的口风大不相同。故而郗氏觉着不大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