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适如常
  “是吗?”苏灵郡轻声笑了出来,“好吧,那是我想多了。”
  “本道刚刚问你的话呢?”
  “……嘘。”苏灵郡忽然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浓重的酒气喷洒在了他的面上,好不诱人,“师尊不让我说,我可就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能说出去。”
  “嗯,本道答应你。”薛景阳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腰,免得他直接像后仰去。
  “五年前……五年前……”苏灵郡叹息着,像是掀开了重重往事,他慢慢开口道,“也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得到了绝密的命令,暗杀了一个门派上下几千口人,那个时候,我有好多次都差点死在他们手上。”
  “怎么可能,”薛景阳不可置信的摇摇头,“你真的喝多了。”
  “才不是!”苏灵郡忽然站起了身,摇摇晃晃的朝着二楼走去,“那种用双指戳穿心脏的黏腻感和满手鲜血的感觉,我不会忘记,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别摔着了。”薛景阳步伐一紧,跟在了他的身后。
  “我曾在睡梦中无数次的惊醒,我问我自己,你害怕吗?”苏灵郡转过脸,目光冷了一半,“我怕。我真的很害怕,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着那些人临死前看我的眼神,你想象过吗?他们倒在地上,怨恨地看着我,而我踩过他们的尸首,那种无法诉说的恐惧。
  “但是,没有人会在意我害不害怕。”他说到这,苦笑了一声,“除了先生,从来都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想法,也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感受。”
  这么多年来,数不尽的往事在他脑海中不断翻页,但唯独这次的事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如何也忘不掉。
  但世事变迁不过白云苍狗之后,时隔今日,平静堆砌了他浸染风霜的双眸,温柔潋滟了他的曾经悲切的过往,再多的难忘,最终也只得叹一声隙中驹罢了。
  他能告诉自己的,也只有苦尽甘来,刻在心尖的痛苦,总会烟消云散。
  只可惜过尽千帆之后,那份隐在心底的恐惧却依旧紧紧扣住了他的心脉,如同多少年前的那个夜晚,大雪掩埋了他的身躯,绝望遮蔽了他的双眸。
  漫漫长路,岂谓寒暖,孑然一身,如鱼饮水。
  薛景阳怔怔的看着他,除了震惊之余,忽然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了解是少之又少。
  “我清楚的记得在那样的雪山,那样冷的夜晚,师尊在我的九针里动了手脚。”苏灵郡的声音轻了许多,“那是我最后一次的追杀,因为九针被动了手脚,我被十几名高手乘胜追击,侥幸掉进了冰窟,才得以苟全性命于长刀之下。
  “那天夜晚,垂死之余,我失足掉进了冰窟,那样深的冰洞,那样长的寒夜,他们守了我整整一晚,断定我是活不了才肯离去,但是我奇迹般的活下来了,我等他们都离开之后,从冰窟里爬了出来,回到了神祭,我没敢惊动任何人,因为师尊说过,这是绝密。”他说着,竟忽然背对着薛景阳解开了自己的衣带,露出了坚实的后背。
  他的背后有大大小小的伤疤,然而最显眼的还是一条从肩头贯穿到腰迹的疤痕,仿佛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想象到他当时的伤是如何的彻骨,血液是如何浸透了整个背部。
  这么重的伤……他当时到底是如何回到神祭的?薛景阳忽然间有种愧疚之意,他缓缓走到了他的身后,鬼使神差般的伸出了手,轻轻抚在他的伤疤上。
  他的肌肤清冷如玉,长长的伤疤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的羽翼。
  “那次之后,我便想了结这一切。”苏灵郡侧首,如瀑布般的墨发便滑到了他的后背,遮住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些年的归隐山林,不问朝夕,不谙世事,已经让他的身心愈来愈淡雅温和。
  折一身瘦骨,在空山新雨后采梨花以酿酒,摘春露来煎茶,闲来沾笔墨备药方,功名浮华皆为空。
  “唉……”他长长的一声叹息,犹如穿过了时间光景,沉的令人心疼,“皆是过往之事了,提它作甚。”
  他言罢,又开了一坛梨花醉,坐到了阶梯上慢慢的饮。
  “茶需独饮,酒需对酌。”他轻轻笑了起来,“道长还要吗?不要我可就全喝了。”
  “你不能再喝了。”薛景阳按住他的手,心里五味杂陈,“你喝的已经很多了。”
  “不醉,就不会忘记。”苏灵郡淡淡的笑着,一双明眸里映照着满屋的星光,醉眼朦胧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烘焙着新酒的小屋,先生在桌案前画了一副墨梅。
  疏笔墨梅,梅瓣点点,飘洒俊逸。
  酒在红泥小炉中散出了淡淡的香气,先生笑着问他,“灵郡要不要尝尝先生酿的酒?”
  他点点头,踮起脚尖,接过了先生给的杯子,望着大雪飘摇的夜晚,明灯映亮了廊前绽着的梅花,铜铃被风吹的玲珑作响。
  “为什么一点都不辣呀?我记得叔伯告诉我,酒是辣乎乎的。”苏灵郡尝了一口,酒香浓郁,酒味清甜,似酒又不是酒。
  先生抱着他,怜爱的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是用梨花做成的蜜水,酒是用来解愁的,先生不希望灵郡以后喝酒。”
  “那灵郡答应先生,以后一定不会喝酒的。”苏灵郡歪着脑袋又尝了一口,不由咦了一声,“先生,昆仑常年大雪,是没有春天的,为什么会有梨花呢?”
  “托故人送来的。”柳思卿微笑道,“现在正值春季,若是尝不到这梨花醉,先生可就要心心念念一整年了。”
  “先生很喜欢梨花吗?”
  “是呀,先生很喜欢春天,也很喜欢梨花,”柳思卿抱着他,脸上笑容绽开,“但先生最喜欢的,还是我们家灵郡。”
  小小的苏灵郡撒娇的钻进他怀里,腼腆的笑了。
  “先生……”像是呢喃,苏灵郡终于支撑不住沉重的身子,手一松,酒坛便骨碌碌的滚了老远。
  薛景阳哑然。那个他在受伤的时候总会呢喃的先生,究竟带给了他多少温暖,才会让他在夜深人静时一遍又一遍的低喃。
  强烈的占有欲在一瞬间侵占了薛景阳的大脑。
  苏灵郡枕在他的肩上,浓重的酒气喷在他的耳边,一直散到了面上,香的醉人。
  薛景阳似乎也懒得再去跟理智做斗争了,他把苏灵郡的头抬了起来,然后按住他的后脑勺,让苏灵郡几乎是自己把自己送上来了。
  “唔。”苏灵郡挣扎着想要起来。
  然而薛景阳却不会让他这么做的,他加重了手中的力道,让苏灵郡的唇紧紧贴合了自己的唇。
  醉人的酒气,在顷刻间涌进了薛景阳的口中,溢满了他的鼻端。
  苏灵郡被他强制的按住了脑袋,竟是半分也动弹不得。
  薛景阳的吻与之前的大相径庭,这次是极其温柔的,他用唇瓣轻轻摩挲着苏灵郡的唇,然后伸出舌尖,轻柔的试探,像是引诱,又像是品尝,攻城掠地,让苏灵郡紧紧咬住的牙齿不多时便缓缓松开。
  不知是没有力气再去挣扎,还是不想再做无为的抗争,苏灵郡竟逐渐放弃了抵抗,头一回老老实实的没有了任何动作。
  无数的声音在他耳边交错,但都被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逐渐盖过,他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能清楚的意识到薛景阳在做什么。
  真醉也好,假醉也罢……就放纵这么一回,也不为过吧。
  几乎是无法抑制,薛景阳翻身把苏灵郡放在了身下,然后一只手搂住他的腰,继续加深了这个吻,不过这次他没有再往下侵占,反而把苏灵郡没有穿好的衣服重新拉回肩上,然后用指尖捏住了他的下巴。
  这个吻,缠绵而深沉,以至于薛景阳也像饮了酒,呼吸间都是一股浓郁的梨花酒香。
  苏灵郡全身软绵绵的,也就这样被他抱着亲吻,没有任何的反抗,也没有任何的不情愿,唇齿交汇间,好像还多了一点迎合。
  这个吻无休无止,薛景阳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等他再睁开眼时,苏灵郡已经睡了过去。
  这种事也能睡着???
  薛景阳忽然有种从心底冒出的无力。他把他的衣带系好,在被他吻的有些红肿的唇上再次啄了一下,然后一手穿过他的长发,一手勾住他的膝弯,想把他整个人打横抱起。
  但苏灵郡像是突然清醒了,他斜着身子,迷迷糊糊的想要站起身,谁知脚下一个不稳,便摔了下去。
  薛景阳本能的护住了他的脑袋,抱着他翻了个身,自己半躺在了阶梯上,把苏灵郡护在了怀里。
  “本道都让不要喝那么多了。”他有些嗔怪的揉了揉苏灵郡的脑袋,“没摔着吧?”
  苏灵郡倒在他的怀里,半晌没有反应。
  他没说话,薛景阳就抱着他,轻轻说,“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杀了,准确的说,是我娘被杀了,我爹是自刎的。”
  苏灵郡在他怀里动了一下。
  “我那时候无法明白他怎么能够抛下我和哥哥,就那样去了。”薛景阳的指尖穿过他的长发,眼眸里多了几分笑意,“现在,我大概懂了。”
  “苏苏,其实在你死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你回不来了,那本道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他的声音低沉温柔,也是第一次把心里话说出来,仿佛柔出了水。
  “本道恨了二十多年,每天都在想为父母报仇。”
  苏灵郡微微睁开了眼。
  “我其实知道薛锦铖为何□□我,但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薛景阳把苏灵郡往上抱了抱,好让他保持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的怀里。
  “我修炼了二十多年,无非是想为父母报仇,我也成功的凭一己之力灭掉了杀我父母的那个门派,但当我回来想要找薛锦铖一起庆祝时,他却在当天晚上就把我囚/禁了起来,并废掉了我所学的一切。”
  苏灵郡惺忪的打了个哈欠,从薛景阳的怀里抬起了头,用带着浓浓醉意的眸子看着他。
  “后来我逃了出来,他就派人追杀我。”薛景阳轻蔑笑道,“你说,本道干了件这么漂亮的事,他为什么这样做?他难道不恨吗?爹娘可是在他眼前死去的。”
  “他应该是在担心你。”苏灵郡枕在他的怀里,回道,“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追杀你。”
  “呵,顾云泽也是这么说的。”薛景阳一哂,忽然又问道,“你先生是谁?”
  “啊?”苏灵郡楞了一瞬,才笑道,“清凝宫的柳长老——柳思卿。”
  “长老?”薛景阳睁大了眼睛,如鲠在喉,“你……你不会……”
  “不会什么?”苏灵郡奇怪的看着他,像是突然懂了什么,嗔怪的拍了他一下,“我对先生孺慕情深而已,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哈……”薛景阳讪讪的笑了一下,“没什么。”
  “苏苏。”他叫了他一声。
  “嗯。”
  薛景阳看了他许久,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小如蚁呐:“你喜欢我吗?”
  “什么?”
  “没事。”薛景阳别过脸,旋即转开了话题,“你会为了一个人心跳加速吗?”
  “唔……”苏灵郡思考了一下,郑重的点点头,“会。”
  薛景阳:“那你会为了本道心跳加速吗?”
  苏灵郡:“好像有吧。”
  “那你就是喜欢本道咯?”薛景阳挑眉道。
  “……”苏灵郡无语,“我对很多人都会这样,比如第一次遇见师尊的时候,我心脏也跳的厉害。”
  “你为什么对他跳,他把你害成这样,你不恨他吗?”薛景阳问道。
  “不恨,”苏灵郡摇摇头,“如果连抚育我长大,传授给我功业的师尊的都要恨,那这世上会有多少人让我恨?我不想偷觑来的浮生中,带着永无止境的憎恨活下去。”
  “我以为你只是心大。”
  “所谓的心大,不过是看清红尘时的豁达罢了。”
  “你知道吗,今天之前,本道自以为很了解你。”薛景阳指尖绕着他的青丝,把玩了许久。
  “我每天都带着笑容去面对所有的事情,但我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我,我也会生气,也会绝望,也会因受伤而哭泣。我不能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微笑,真心笑着的日子总是少之又少。”苏灵郡叹息,“自昆仑一别,便再也没有见过先生了。”
  “你很喜欢先生吗?”薛景阳问道。
  “嗯,先生待我很好,是我这二十多年来每次孤身奋战身后的唯一温暖回忆。”苏灵郡笑了笑,语调空寂,“先生说,我是被他从山川溪流间捡回来的,那年不知是哪里发了洪水,他捡起我时,我的母亲虽然已经去了很久,但她还紧紧把我拥在怀里,想要给予我冰冷河水里的唯一的温度。”
  “我想,我的阿娘一定很爱我。”他看了看薛景阳,回忆道,“我的风寒病,也就是自那时起有的,先生没有办法根治,所以只能把我送到了神祭,告诉我只有逸尘仙君的独门心法才有办法救治我,要不然,我是活不过十岁的。”
  “那本道是不是还得多谢他们俩救了你?”薛景阳看着他,眸光深沉而温柔。
  “我很感谢先生当年在溪谷抱起我,也很感谢逸尘仙君能够不嫌弃的接纳我,让我做他的衣钵弟子。”苏灵郡温柔的笑着,“哪怕逸尘仙君那次是真的想要杀了我,我也会唯命是从。”
  “你不要再去想那些了,都过去了。”薛景阳揉了揉他的发顶,“本道希望你以后每次笑着的时候都如同你今天这样,发自内心的笑,不带有半点虚情假意。”
  “嗯。”苏灵郡微笑着点点头,他笑的清清淡淡,不染杂陈,仿佛抛下了尘世的一切,隐约间竟真透露出一股仙气。
  深秋的夜晚寂寥凉爽,木叶萧萧,红烛半残,清冷的月光蚕食着天末残星,倏有一片落叶飘零,不禁让人喟叹,苒苒光阴,不过弹指一瞬。
  “道长……”苏灵郡睡眼朦胧间,像是梦呓一般,他趴在薛景阳的胸前低喃道,“有你真好。”
  有你真好,往后余生,山长水短,我安适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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