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在日本的时候,他们确实经常去泡温泉。京都府的温泉不如其他地方有名,京都人多喜去有马温泉,白浜温泉和城崎温泉那些胜地。他这上不讲究,别人说去哪儿他便跟着去。有一次,有个日本同学带他们去京都府北边的天桥立,并不是出名的温泉地,他却爱上了。
  他们住的旅馆正对着天桥立,泡在温泉中,便能瞧见湛蓝的海面上,一道白砂铺成的海中走廊蜿蜒连绵,砂石上覆盖着无数的青松,四季常绿,将白砂遮得几乎看不见。海风吹过的时候,松枝似动不动,咸味却是扑面而来,吹久了,抹抹脸,手指尖上,似乎能搓出盐。
  晚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白天的景色瞧不见了,天地宽广,繁星盖顶,海浪声浩浩淼淼地冲击耳膜,有声无形,随风入夜。
  日本的露天风吕最讲究意境,哪怕只有一点大,也能布置地曲径通幽,宁静致远。石灯笼藏在树艺,山石之中,亮着浅黄的光,像是流星坠落于此。
  红色的漆木盘飘在水面上,水波起漾之间,偶尔溅出几滴酒,清酒香便氲入温泉的烟雾之中,顺着毛孔钻进人的五脏六脾。
  “确实好久没去一望馆了,不知道幸子妈妈可还好。”
  冯京墨感慨道,一望馆便是他们第一次去时,日本同学带他们去的温泉旅馆。从那之后,他们每次都去都住那里,幸子妈妈是那里的女将,每次他们去总拿出私房的梅子酒招待他们。
  “是啊,回来得急,也没去打个招呼。如此一说,倒是要写封信去的。”齐羽仪也勾起了回忆,他喝得比冯京墨多,更容易陷入感伤。“听老头子说,汤山那里的露天风吕也是仿的日式的,先去瞧瞧好不好,若是还过得去,你便常去泡泡吧。只可惜,妈妈自己酿的梅子酒,是喝不上了,她的梅子酒可是一绝。”
  他们两人都有些微熏,包厢里的气氛恬淡下来,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地很,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多少有些凉薄。而另一边金陵春的气氛,就不一样了。
  陈泽元和齐毓莹也要了包间,这里的布置都是纯西式的,窗边摆着一张四人桌,铺着红色的天鹅绒桌布,两边是四张靠背的沙发椅,白色的木头扶手,褐色的皮革坐垫。桌上放着三座的银烛台,白色的蜡烛点着火,形成一个山字形。
  银色的刀叉在瓷盘上翻飞,轻巧地把牛排割成一个个小块。牛排要了五分熟的,跟着刀叉的走势,有暗红色的血水流出来。
  齐毓莹平时叽叽喳喳的,也不怵人,在哪里都不怯场。老一辈调笑的时候,都说她是投错了女儿胎,原应该是个小子的。只有和陈泽元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像是恢复了小女儿的本性,害羞,娇憨,乖顺。
  此刻,她低头专心对付着手中的牛排,好像分离了两个多月,倒生疏了。陈泽元手中不停,眼睛却是看着毓莹的。他这几日,心中着实不痛快,回南京的路上,还担心回来脸色不好,吓到毓莹。
  下午看见毓莹跑出来的时候,他还提醒自己摆个笑模样,等人到跟前了,才发现了早就满脸堆笑了。如今也是,和她坐在这西餐馆中,只是默不作声的吃饭,普普通通的牛排,好像也比宜庄的山珍海味美味。
  从前,问起他对毓莹的想法,也是喜欢的,却只是平常。这次回来,不知怎的,心境就变了,瞧见她,欢喜就像要溢出来似的。
  “毓莹,等督军回来,我便去提亲。好不好?”
  齐毓莹呛了一下,连忙拿摊在腿上的餐巾起来捂着嘴咳。呛,其实也没怎么呛到,倒咳了许久。等抬起头,眼睛便有些红。
  她喜欢陈泽元,也不知怎的,就是喜欢。从天津到南京,那么些个惨绿少年,她只看上了他。哪怕他家里已经有了两房太太,她也不怪他,谁让她们遇见迟了。她只要他把两房太太休了,明媒正娶她就行,都如此委曲求全了,他却一直不愿给她准信。
  她也曾赌气不理他,可熬不过几天,便想得慌。现在,陈泽元突然说要提亲,她反倒不知所措了。手里捏着餐巾,心跳得飞快。
  “你…家里…”
  “都解决了。从前就是因为没有解决,才不敢擅自给你承诺。如今解决了,便一分钟都不想让你再等了。”陈泽元放下手里的刀叉,拿餐巾擦了嘴,才将手放在桌上,手心朝上伸向毓莹。
  齐毓莹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他的掌中,被他握住,力量不轻不重,不会弄疼她,又让她逃不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陈泽元说,齐毓莹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轻微地摇摇头。
  “怎么?不愿意?”陈泽元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毓莹果然急了,抬起头看他,眼睛湿润润的。
  “愿意的。”话出了口,才知道害羞,脸刷地就红了。
  陈泽元站起来,捏着她的手绕过桌子,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毓莹温顺地靠在他的胸膛,气息微弱极了,隔着厚厚的军装,什么都感觉不到。少女特有的香气钻进鼻子,是让男人的成就感爆棚的味道,陈泽元只觉得这两个多月所遭受的一切都值了。
  他现在借着向督军复命的理由留在南京,等回了驻地,白喜山一定会找他,必须在回去之前,将他和毓莹的事敲定。白喜山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若不过个明路,让他顾忌齐家,他还真有点担心他的暗刀子。
  齐解源倒是没让他久等,两天后就回来了,和冯京墨他爹一起回来的。一回来,就把齐羽仪和冯京墨叫去了。
  冯京墨正在参谋室,听见通传,先去齐羽仪的办公室找人,然后一块儿去了督军办公室。进门却没瞧见人,他们熟门熟路地往右边走,果然听见连通的休憩间里有动静。
  两人敲门进去,齐解源和冯绍宁一左一右各做了一张单人沙发,齐羽仪和冯京墨上前几步,立正,冯京墨落后半步。两人一起行了军礼,异口同声地喊道,“督军好,冯师长好。”
  齐解源手里拿着个石楠根烟斗,木质紧凑,颜色深得发黑,一看就是至少五十年朝上的。他新装了烟丝,刚擦着了火柴,还没点,就听见冯绍宁在旁边咳了两声。
  齐解源手中一顿,甩了两下把火熄了,又把烟斗放下,笑着看他们俩。
  “坐吧。”
  齐羽仪和冯京墨在对面的沙发坐下,冯京墨一沾屁股,人就歪到沙发上了,哪里还有什么正形。冯绍宁看他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嘴里说着没规矩,抓着手里的手套就朝他扔过去。
  冯京墨伸手去挡,挡住了一只,另一只打在他下巴上。齐解源在旁边笑着拦他,“你一回来就打他干什么。小四这次可是立了大功的。”
  “什么大功,”冯绍宁没好气地说,“净做些蝇营狗苟的事。”
  “什么蝇营狗苟,凑军饷那不是大事啊,一百万呢。我在南京得给那些老爷们陪多少笑才能凑到。小四,你是这个。”齐解源超冯京墨竖了个大拇指,冯京墨得瑟地超冯绍宁一撅嘴,又把他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那...另一件事也解决了?”
  冯京墨点头。
  “爹,”一直没说话的齐羽仪出声说话,“我看,陈泽元就快来提亲了。”
  “行了,赶了一天路,饿死了。”冯绍宁突然拍拍膝盖站起来,“你们父子聊,臭小子陪我吃饭去。”
  齐解源知道他特意回避他们家的家事,也没拦他,只是在出门前叫住他们,让他们晚上一起去家里吃饭。冯京墨想起苏蕙兰怀孕的事,借着机会给齐解源道了喜,齐解源乐得合不拢嘴,看来是真的高兴。
  早就过了午饭的点,晚上又答应了去齐家吃饭,冯绍宁干脆找了个茶馆,要了一壶好茶,又点了些点心,父子二人在二楼的包厢里坐定。等着上茶的功夫,冯京墨开了半扇窗,他们不愿意往远走,就在司令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以前并没有来过。就是间普通的茶楼,也没什么景色,打开窗就是街景,没什么看头,倒是时不时有些吆喝,都是南京本地话,他听不全懂,一知半解的,挺有意思。
  茶上来了,说是上好,也就是一般。冯京墨想起了在陈老太爷那里喝的明前茶,那可真是好茶,应该找老太爷讨一些,带回来给他爹也尝尝。再抬头看他爹,许是真的饿了,一个点心三两口塞进嘴里,可能是有些噎,五个手指捏住茶盅的边沿,送到嘴边灌了一大口。
  算了,冯京墨默默摇头,还是别糟蹋了。
  老头子连吃两块海棠糕,一块绿豆糕,这会儿又把手伸向梅花糕,冯京墨连忙把点心盒子端开。
  “一会儿晚饭该吃不下了。”
  冯绍宁还没吃饱,不过冯京墨不让他吃,也就放下了。他其他儿子长得都像他,只有冯京墨长得像他娘,他把这个儿子当作心头肉。他娶过三房太太,最爱的便是他娘。因为他娘温婉贤淑,也因为他这条命,是冯京墨他娘拼死换回来的。
  那时候冯京墨还小,还是个四五岁的乳娃娃,冯绍宁大姐的女儿出嫁。大姐的婆家在保定,他带着冯京墨和他娘去吃喜酒,路上遇到了劫匪。劫匪摆明了是冲他来的,十几个人,十几杆枪,卫兵几乎都被打死了,只剩三四个在马车边保护太太少爷。
  打到一半的时候,冯绍宁就认出为首那个马匪,是几年前被他和齐解源挑了山寨的二当家,大当家被他们乱刀砍死,二当家跑了。那个时候,冯绍宁便知道二当家不止劫财,还要报仇,今日是难得善终了。
  两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竟然只剩了冯绍宁和二当家二人,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对峙。冯绍宁开枪,却发现没子弹了,二当家仰天大笑,拿枪指着冯绍宁。
  “冯老二,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打断你的腿,再打断你的手,让你只能爬在地上,看我玩你的女人,杀你的儿子。”
  话音未落,冯绍宁的左腿便中了一枪,他的血和汗一起留下来。他不怕死,可是这比死还难熬,让他看着冯京墨他娘受辱,比让他死还痛苦。
  二当家正在得意的时候,也不急着开第二枪,他看着冯绍宁神色痛苦,心里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变故便发生在这时,冯京墨的娘不知何时偷偷摸下了马车,捡起了地上的枪,一点点爬了过去。等二当家注意到的时候,他娘已经爬到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冯绍宁发现二当家神色有异,立刻回头看,他娘也察觉到被发现了,干脆站起来就朝冯绍宁跑。二当家立马调转枪口,冯京墨他娘胸口开出了好大一朵血红色的花,却在倒下去之前奋力将枪扔了出去。
  “当家的,接枪。”
  冯绍宁在空中接住,一刻不停,便朝二当家开了枪。二当家打中冯京墨她娘之后,随即调转枪头,却还是慢了半拍。他额头的正中开出了血洞,慢慢从马上倒下去的时候,冯绍宁对着他的身体,打光了枪里所有的子弹。
  冯绍宁滚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冯京墨他娘的身边,他娘已经咽了气,眼睛还睁着,一句话都没留下。冯京墨被他娘留在马车里,叮嘱他不许下车,不许看外面。可他还是偷偷掀开了车帘的一个小角,从那个小小的三角里,他看见他爹跪在砂石地上,抱着他娘哭到声音嘶哑,像是要哭出血来一样。他坐在车里,不知所措,只能抓住他娘下车前解下的褂裙和首饰,好像这样便能安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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