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17节
  邀动了如今御前最得宠的三品卫指挥使嘉远候陆筠,梁家很是面上有光。
  承宁伯梁少轻亲自作陪,四个儿子以梁霄为首分坐下首,末席另陪着梁芷萦的夫婿等人,陆筠着便服束玉冠,被众人簇拥着让到上位。
  因是家宴,礼仪自然从简。隔着屏风,背后花厅里便是女眷。
  梁芷薇满脸通红,坐听那边父亲正恭维着嘉远候,她事先得了消息,待会儿二哥梁霄和三哥梁震会为她安排一场“偶遇”。
  能不能叫嘉远候瞧上自己,能不能顺利嫁入虢国公府,就在今晚。
  她心砰砰乱跳,连饭都没心思吃。
  那边牙板声起,伶人唱一曲“贺新郎”,灯残酒酣,宴已过半。
  梁霄在后窗处露出半边脸,朝屋内打了个手势,梁芷薇脸色更红,站起身说要去更衣。
  此刻明筝正站在内外院衔连的穿堂外甬道上,听前厅伺候的婆子向她回事。
  “在角门抓住的人,手里还攥着纸包,里头东西早就用完了,只余点渣子,……因是姨娘的人,不知如何处置,好叫奶奶知道,先请个认得的人辨一辨是什么……”
  第26章
  明筝蹙眉。安如雪在伯府日浅,根基有限,手上不过零星几个从外带进来的婆子侍婢,都在她眼皮子地下掌管,若前院无人接引,根本翻不起浪来。
  今日来客中,最打眼的便是嘉远侯,最出不得意外的也是嘉远侯。
  此人刚回京中委以重任,上有太后时时关怀,下有百官无数双眼睛看顾,他在梁家赴宴一事,怕是早就传遍,若当真出了岔子,梁家根本担待不起。
  梁老太太等人自诩圣眷正隆,可今朝早比不得贵妃在时。太后有意抬举她,句句不离明氏而非梁家……
  思及此,明筝忙吩咐:“把人带到前头望春阁,即刻去寻二爷,请他过来。”
  “不论如何,要把湄轩中茶水点心一应入口之物尽数换下来。着人守在外,便以贵客暂歇不宜叨扰为由,一个人都不要放入。”
  她回过身来,目视那婆子,“尤其是四姑娘,盯好了,明白么?”
  誉毁犹如丧命,未嫁女子冒不得这样的风险。前番那落水的杨姑娘,就是前车之鉴。梁芷薇是她亲手带大的女孩子,多年情分做不得假,她实在不想看到她步那杨姑娘后尘。
  婆子快步离去,着手办差,明筝径直朝着望春阁去。
  不远处的大厅传来阵阵丝竹之声,主宾席上落空,但宴上气氛仍是一派和乐。
  梁芷薇身边伴着梁霄,侍婢护卫一应支开,此刻前院通往湄轩除他二人再无旁人。走廊空寂而幽暗,明明灭灭的灯色照着梁芷薇发烫的脸,她不是不知羞耻的姑娘,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该,可几番遇上嘉远侯,她早就芳心暗许情根深种,她想嫁给他,越早越好……做了嘉远侯夫人,她就是京城最令人艳羡的女人。况且,梁霄是她亲哥哥,她相信他不会害了自己。
  “待会儿我进去,你在外不要吭声,等我借故出了来,你再去给侯爷奉茶。大大方方的,什么都不要怕,他要说什么做什么,顺着他就好……”
  梁霄毕竟是个男人,吩咐姑娘家这种话,他也觉得稍窘,握拳凑唇咳了一声,含糊道:“听懂了吗?”
  梁芷薇羞得抬不起头来,若此刻是嫂子教她这些,兴许她心里还有些着落。她不敢问,甚至不敢点头。
  前头屋檐下挂着四盏橙红的灯,屋中有人说话,梁芷薇依稀辨出是三哥梁震,另一把声音清润,正是她心系之人……
  梁霄率先推门走了进去。
  温热的风抚在耳畔,吹起腮边细小的绒发,梁芷薇才刚及笄,正是最活泼俏丽的年岁。大户人家的姑娘懂事早,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前路要怎么走下去。竞争对手太多,论家世背景,论容貌才情,她未必是最出众的,论交情更及不上刘郑等……要亲近嘉远侯,她几乎只余这么一条路。她得捷足先登,得先下手为强……
  两颊越发燥热,适才为了壮胆她饮了两三盏酒,年轻姑娘不胜酒力,此刻眼眸含春颊染飞红,她有些忐忑的猜想着待会儿嘉远侯看见自己会是什么模样表情。
  就在这时梁霄和梁震并肩走出来,前者给梁芷薇打个眼色然后提高音调道:“给侯爷奉茶。”
  梁芷薇望见敞开的门内,左侧矮几上摆放的茶盏和烧滚的热水,她脚步虚浮地朝里走去。
  门在背后阖上,发出令人心跳的吱呀声。
  她抚了抚前襟,却按捺不住那心跳。前后珠帘、屏风,再朝里,等着她的便是嘉远侯……
  她张了张嘴,想要低唤一声,由于太过紧张,却发不出声响。
  陆筠背身负手立在一幅舆图前,烛台高挂,将内室照得很亮。鼻端嗅见一缕浓郁的脂粉香气,陆筠下意识蹙了眉头。
  梁芷薇拨开珠帘,手里捧着的茶盘悠悠晃动,正欲凑近屏风,忽地伸来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梁芷薇正待惊呼,下一瞬嘴被捂住,她惊愕抬眼,被大力拖出了稍间。
  从陆筠的角度,可以看出屏风后朦胧两个影子,窸窣声响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他缓步踱出来,屏风另一侧,牡丹绣花上溅了鲜明的水点,——茶泼了,奉茶的人被带走了。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过来。
  舆图是诱他前来的饵。
  明文悯历时二十余载编制的九州行舆志,手稿和拓印本都收在宫里。梁霄娶了明筝,说她陪嫁当中有幅明文悯手绘、外头未曾见过的二十七国海域图。
  确实是海域图,可只是残卷,全图应是墙上这幅的四倍大小……
  梁霄设下这局棋,难不成还想栽赃他?茶里动了手脚,药物催心,待他发了兽性,外头的人再闯入进来,便是人赃并获辩无可辩。忍气吞声应下这门婚事,虢国公府与承宁伯府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作为西疆主帅,他若出面为梁霄证言,皇上瞧他面上,外头传的沸沸扬扬那件事多半轻轻揭过,梁家就能保得体面……
  可又是谁,中途坏了他们的计划。
  他记得那缕浓郁脂粉香里浅淡的药草味道。特别轻,特别淡,若非极熟悉那个气味,几乎分辨不出。
  他拨开珠帘朝外走。门扉轻掩,一切人影皆不见了。
  此时望春阁中,梁霄脸色发白,厉色望着明筝。
  梁芷薇垂头抹泪,说不清是为丑事被撞破难堪,还是为着没能成功接近嘉远侯而难过。
  “二爷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用姑娘家的清誉去换您官职得保?芷薇将来会怎么样,您有思量过半点吗?”
  梁霄蹙眉怒道:“阿筝,平素房里的事都听你的就罢了,如今外头衙门的事你也要管?我保不住官职,难道你就面上有光?我梁霄倒了大霉,你能捞到什么好处不成?芷薇能怎么样?今晚伺候的嘉远侯,她就是嘉远侯的人,难道姓陆的敢不认账?”
  明筝冷笑,侧过头来望着梁芷薇道:“所以呢,四妹也是这样想?”
  梁芷薇双目通红,又窘又恨,她心里不是不怨明筝,只是碍于女儿家的身份,不能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明筝如何看不明她眼里的情绪?她嫁入梁家那年,芷薇才七岁,她牵着她的小手,教她做针黹女红,教她弹琴写字,她自己没有孩子,梁芷薇就像她半个孩子。可此刻,那双本该澄明透彻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怼。
  大抵觉得她多事,害了她这么一桩好姻缘。
  “芷薇,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她抬手抚着姑娘的鬓发,察觉到姑娘的闪躲,她苦涩地笑了,“他若是肯负责任,你固然可以嫁给他,可他若不肯呢?他告到御前,说梁家栽赃陷害,皇上帮他,还是帮咱们呢?”
  “退一万步,便是他肯,你们如愿成婚,他娶了你,你这样算计他,谋害他,他会善待你吗?他从来没喜欢你,甚至都不大认得你,你这般强行嫁给了他,来日你能保证他不会怨吗?他本是可以尚主的人,那么多贵女给他挑选,你能保证他没有心上人?”
  “拆散了他的姻缘,你们的日子会安宁会长远吗?未婚失贞,未来你在虢国公府,要瞧人家的眼色生活吗?他们会如何轻视你,奚落你,你却百口莫辩,这些你都想过吗?”
  梁芷薇明显没想到如此长远的事,她有些愣怔,侧过头瞥了眼梁霄,她是听从二哥的安排才做了这些,难道二哥没有为她的将来打算过吗?
  一时之间,梁芷薇无比的茫然。明筝叹了声,抬手抹去她腮边的泪痕,“芷薇,你是承宁伯府的嫡姑娘,你该风风光光、清清白白的出嫁,一辈子干干净净,磊磊落落,你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在阳光下挺直腰杆快乐顺遂的活着,你会成为主母、宗妇,你会嫁给一个尊重你、爱护你的人。再怎么喜欢一个男人,都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去接近,他会轻视你的。”
  梁芷薇捂住脸,垂头靠在明筝肩上,低低的哭了。
  梁霄口干舌燥,像被人打了个巴掌。明筝只是对着梁芷薇说话,并没有苛责他半句,可他就是觉得心里难受别扭极了,他如何不知,她这是指桑骂槐,在寒碜他。
  明筝抚着芷薇的头发,低语几句,然后扬声吩咐人来,把梁芷薇送回后院。
  望春阁中只余他们夫妻二人。
  梁霄坐在椅上,讥诮地笑着,仰头盯视着明筝,“现在该训我了?”
  明筝没有答话,火烛光动,她的脸半数在暗影之中,他瞧不清她的表情。
  她扬声道:“把人带进来。”
  一个婆子被推搡进来,嘴被堵住,望见梁霄,急不可耐地发出唔唔声响。
  婆子被人踢的跪下,门敞开着,月色淡然落在门前阶上,像镀了层银霜。
  “刁奴何氏,私用禁药,谋害贵宾,按国律家法,皆不可轻饶。”明筝没有请梁霄示下,处置后宅仆役,是她本分,就算梁霄不肯也没用。
  婆子抖动着,想扑过来向梁霄求饶,后者垂着头,冷笑听明筝继续发落。
  “着——杖刑二十,即刻发卖。其主姨娘安氏,御下不严,犯属从罪,即日起禁足绿罗院四十九日。”
  “你……”梁霄站起身,握拳想要为安如雪争辩。明筝转过头来,横眉冷笑,“二爷莫非觉得,嘉远侯即便知道自己被设计,也不会心怀怨怼加倍偿还?二爷甘愿以身犯险,我自是拦不住,可请您不要连累这一家老小,尤其是您盼着平安诞下的那个孩子……”
  她不再理会他,处置完毕后,整了整袖子,踏着月色跨了出去。
  转过回廊,明筝挺直的背脊松懈下来,她扶住廊柱停下来歇了好一会儿。瑗姿担忧上前,她摇摇头,示意无碍。
  “奶奶的头疾又犯了吧?加紧忙完这摊事,回去用香药揉一揉……”
  几步之遥处,月洞门竹枝后立着陆筠。
  难怪熟悉那浅淡的药香……她何时换了头疾,紧不紧要……
  明筝想起一事,正欲吩咐瑗姿,余光忽地瞥见地上印着一个颀长的影。
  她下意识望去,略带疲倦的眼睛陡然对上一对幽深的眸子。
  刹那韶光回顾,万物退却,她恍然看到昔年那少年关切望向自己的那双眼。
  第27章
  拨开纷纷扰扰那些记忆,明筝思绪回溯到自己及笄前,那个慌乱无措的夜里。
  天际朦朦一团幽黯,昏昏沉沉之际,有人在耳边一声声唤她。
  血液流失,又冷又饿,她撑不住,最终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再醒来时,伤势已经处理好,肩头披着他的衫,她垂眼看见自己肿如馒头般的脚踝,被他隔帕握在掌心。
  宽大的手掌滚烫,指节修长,那温度透过轻薄的帕子传至肌肤,令她惊恐又羞不可抑。
  她从来端庄自持,当即白着脸,用尽力气抽回细足。他抬起脸,沉声说:“伤口很深……”
  眼泪迸出的一瞬,她扬起手掌,狠狠把他推开。
  声名清誉,现在未来,她慌乱恐惧,百般无措……
  当时未曾觉察,也未曾深思缘何他会出现在那里。
  她顾着周全自己,连他的名姓也没有问起。
  后来,再相遇是在宫中,她跪拜在墙后,垂下头只瞧得见他一片衣摆。妆花锦缎粼粼光色耀眼,她只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那时尚不知,当年遇见过的少年就是嘉远侯。
  再后来,清元寺外擦身而过。…白桦庄滑坡的山下,他策马奔驰而来冲向那辆倾翻的马车。…其后是胡家大院的酒宴、郑国公府湖心亭风波、慈宁宫外夹道上初次正式见礼问安、临溪亭外廊桥上一前一后的别扭相送、门檐下躲雨说好递帖子上门他定然赴邀…然后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