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堂前雁(双重生) 第23节
  旁人说她愚钝,李意行低低笑了几声。
  世上再也没有比她聪明,比她狠心的女人了。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他,也可以在受到伤害之后那样冷静地逼迫自己抽身而出,再也不分一丝一毫的关切给他。
  又有几人能做到这样的地步,连感情都能够如抽丝一般,说断就断个干净。
  李意行起身走到外头,风很冷,他站在庭院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电闪雷鸣之下,他是这世上最孤寂的一缕游魂。
  那头的王蒨也惴惴不安,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何时睡去,翌日睁眼,发觉李意行打了地铺睡在地上。
  他紧紧闭着眼,肤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眼便知是起了烧。
  第32章 梦里  千金散尽换不来她一次静夜梦回。……
  王蒨以为他不会回房里睡了,没成想一睁眼看他这幅模样。
  锦被也不知从何处翻找出来,竟没把她吵醒。李意行睡在地上,两眼紧紧合在一起,唯有长睫不断轻颤,眉心轻拧,眼下与脖颈间是大片的潮红。
  额角的伤也没有包扎,血倒是止住了,干涸的猩红凝在他的脸上。
  王蒨后半夜睡沉了,但与平时相比还是未曾睡饱,此刻有些懵,她裹着被子,看着地上的人。
  窗边仍有水珠砸落,与昨夜相比已稍平息了些,灰蒙蒙的天,房内也十分阴沉。
  李意行面上那些病态的绯色在这景致下被衬得有些过分妖艳靡丽,他的黑发与惨白的脸贴在一块儿,挣扎间早已把唇咬成了绣红,微弱杂乱的呼吸时轻时重,在这绀青色的房内,分明是病中脆弱的人却好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丽色。
  王蒨探究地盯着他那张脸,怀疑他有没有装病?
  看了半晌,她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触及灼热,连忙又收了回来。
  她也拧起了眉,这可如何是好?她昨夜是说了不少狠话,想与他尽快撇清干系,好问些正事儿,谁知道他这就病了?从前难得见他病倒,怎么昨夜淋了雨受了风就不行了。
  犹豫几刻,王蒨翻找出衣物自己胡乱穿上,又试着把李意行拖回床上。
  定然是要寻个郎中来看的,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问完,可她又不想被人看见李意行睡在地上,总要把人抬回床铺。无奈她本就力气很小,这会儿抓着他的手,搭着他的身子,反倒让李意行靠在了她怀里。
  他迷离间,喊着:“阿蒨。”
  明明病得厉害,还要死死抓着她的手,王蒨不仅没把他拉起来,连带着一起跪坐在地上。
  她花了不少力气才挣开,李意行努力想要睁眼看她,脑中刺痛欲裂,只有她的身影在徘徊,他不甘心地求她:“别走,阿蒨,你陪陪我……”
  他难受地快要死了,比用毒之后还要难以忍受。
  那会儿他抱着雀跃的心情饮下,去与她重逢,这会儿犹如还在梦中,他就算病得死过去,也不可能再与她相见。
  王蒨不知他心中所想,踩着绣鞋打开门,将门外的乔杏吓了一大跳。
  三公主的衣裳穿得乱七八糟,发髻也没有理,这些时日都是世子替三公主收拾的,乔杏与其他婢子早上并不进去伺候更衣,此刻见公主这般模样示人,不由愣住。
  王蒨左右探头:“你叫闻山来,再去请个郎中,郎君病了。”
  听闻世子生病,乔杏连忙点头应下,吩咐两个下人撑着伞上了马车去医馆请郎中,又叫人去寻闻山。
  闻山独身进了二人的寝房,见世子倒在地上,仍在呢喃着什么,额头上还破了相,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赶忙把人挪到床上,惊疑的眼神落在王三公主身上。
  他晓得,昨日游溪给世子递了话,自那以后,世子尽管仍含着笑意,心头却必然是不快的。
  后来,世子叫他去拿库房的钥匙,说是为了把他红珠制成金钗,送给三公主当生辰礼物,闻山不懂夫妻之间的情调,只有种隐隐的不安和做贼心虚。
  如今看来,这二人是有了争执吧?
  即便争执,闻山认为三公主这样谨慎随和的脾性,是不会动手的,可世子怎么会睡在地上,还破了相?
  世子从前……唉!闻山想到此处,立刻又止住了思绪,这会儿哪儿还有什么从前不从前,世子这些日子干的怪事儿也不是一两桩了。
  他又去打了盆水,替李意行把面上那些血迹擦干净,没有多嘴。
  这会儿的李意行却已经完全没有意识,陷入昏迷之中,他的躯体仿佛是死了,灵魂却永受煎熬,漂浮中恍若回到了前世。
  是南李王室的第五年。
  清明之季,杏花混着雨水被打落于地,李家人登位后没有迁都,仍旧留在洛阳,曾经那个荒唐的王家,被烧得一点不剩。偶有人提起桀骜野心的晋宁公主,也有人感叹一句那挂帅出征的庆元公主,唯独没有人记得华陵的名号。
  李意行留在临阳的小山居,他深居简出,偶尔纵马从临阳城的市集匆匆而过,百姓望见那眉眼清冷秀绝的青年,才会回想起一些蛛丝马迹。
  这是端王罢?从前的李氏嫡子,名满下河临阳,随后又在南北两朝美名盛极一时。
  这样好的模样,究竟是谁家女儿许了他?
  众人顺着这想法,心中隐隐有一个名号呼之欲出,又不敢再想下去。
  寻常百姓哪里敢去议论这样的事情,端王逝去的王妃是前朝的帝姬,这样短短一个念头就足够让人唏嘘,无限遐想。
  因而,不仅甚少有人记得华陵公主,哪怕是记着她的,也不敢在李意行面前提及。
  李意行起初觉着一切都只是噩梦。
  王蒨是什么样的人?她恬静而胆怯,见了只虫儿都不敢跨过去,有一回裙上爬了只飞蛾,她都吓出泪来,要他抱着哄许久,往后的月余,王蒨总感觉裙上是不是有虫子,要李意行帮她一遍遍仔细检查。二人婚后日日黏在一块儿,后来他领了官职,偶然去军中巡查,半天不回,她就红了眼。
  那时她那么胆小,不敢明言对他的思念,只能在夜里赌气看书不理他,后头被他吻了半晌,才服软落泪。
  她对他就是依赖到如此地步。
  简单的衣裳她倒是会穿,可他给她备的衣物只有愈发繁琐,再没有从前的简单样式,于是每日起身,王蒨就轻轻晃着腿等他帮她换衣裳。她不是瘦弱病态的身子,但吃得实在不多,李意行又开始亲手喂她吃饭,王蒨起初很抗拒,她说自己在宫里都没有这样娇纵过,后来在李意行的诱哄下,倒是顺着他的意了。
  有一回在宴聚上,王蒨吃完甜枣,李意行下意识伸手接下那颗核。
  此举将席间的族人们吓得不轻,于情于理,就是真的感情好,也没有在外头这样显摆的道理。
  更何况,李意行是他们族中的嫡子,日后是要做郎主的,伸手接夫人吃完的核,这成何体统?李谋见此后,连夜将他召见,当着族人们的面将他训了一顿。
  可无论旁人怎么说,李意行是真的想对她好。
  小公主的童年没有玩伴,偶有的几分温暖也不能常伴。或是真的从他身上得到了足够多的爱,王蒨最终在他的纵容下变成了一个温柔娴静的人。
  她时常让他倚在膝上,轻声哄他睡觉。
  这样的王蒨,怎么会宁可葬于火中呢?她不害怕么?她最是个胆小的人。
  李意行浑浑噩噩过了五年,南朝四处修缮起寺庙道观,千金散尽换不来她一次静夜梦回。
  后来李潮生看遍山河,回到临阳城,见李意行那幅魂不守舍、不人不鬼的模样,上贴前去见他。
  他带了个少女前去,去时恰逢新雨初停,院中满地红杏,颓然飘零。李意行穿了身黑色跪坐于正厅,案前摆着烈酒,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他也不为过,李潮生看得眼底黯然。
  他坐到对面,李意行抬起脸,眉眼间既有青年男子的成熟温润,又有少年人的清冷端秀。
  二人品酒论诗,李意行举盏纵饮,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唇蔓延至锁骨,发间还别着与王蒨成对的那根簪子,他一直不舍得扔。
  李潮生收了笑,与他道:“表弟这些年揽尽人间风色,独享这清闲幽静……也该找个人陪在身边。”
  他示意一同跟来的少女向前走了一步,把脸露给李意行看。
  少女是鹅蛋脸,眼神清澈,眉间隐有一股稚气和好奇,与王蒨约莫有六七成相似。
  李意行眼中的醉意褪去,他收回眼,静坐半晌,让那少女先退到院中,随后对李潮生苦笑道:“表哥,你这样是在折辱我对阿蒨的情意,更不必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若不是她,容貌再像又如何?你的心意我领了,带她回去吧。”
  李意行相信诚心所致必有回报,守着一颗心等着阿蒨,等一丝转机。
  可记忆中的洛阳和临阳好似永远在下着雨丝,预示着二人的结局。
  李意行在朦胧中感到有人在轻轻推自己,他的魂魄被人一把拽回现世,手边有轻柔的动静,他费尽全力睁开眼,却发现是糊糊窝在他身边。
  猫儿长得快,糊糊的身子已经比刚买来时胖了几分,这会儿睁着眼晃着尾巴,喵喵叫着,不停推他的手。
  李意行撑着额头,摸到了绷带,逐渐清醒。房内有一股厚重的药味儿,空碗搁在案边,李意行慢慢回想起昨夜的一切,白着脸起身,他拢起衣襟往门外走,闻山站在门外,被他的动静惊回神。
  “世子!”
  李意行撑着门沿:“夫人呢?”
  糊糊跟着他跳到门边,闻山愣道:“夫人去了大公主府上。”
  “何时走的?”
  “刚走。”闻山劝他回床上,“世子病得突然,太傅府上的宴也回绝了,夫人方才抱着这狸奴来,回房待了没几刻就走了。”
  李意行倚在塌上,拧眉不定,看了看案上的空碗:“谁喂的药?”
  闻山一脸献宝:“世子,是小的。”
  李意行静静看着他:“出去。”
  被他摆了冷脸,闻山只得退出门外。李意行裹着薄被,糊糊窝在他怀里,从前总是凶他,这会儿倒挺黏他的。
  一人一猫在房内静坐,李意行每隔一炷香的功夫就去问公主回来没,这般反复到夜间戌时,王蒨才回府,李意行一脸病色,抱着猫在廊下等她。
  第33章 墙头草  你我重生一回,各有前程要去……
  院中四处都是婢子奴仆,王蒨不想明面上闹得太难看,笑着与他进了房。
  房内早就被收拾过了,午后时分停了雨,这会儿小窗重新撑了起来,房后的湖泊被微风吹起一汪涟漪。屋子里不冷,到底是盛夏,角落里的香炉燃到一半,王蒨往博山炉旁走去,想做些什么来缓和这场面。
  糊糊从李意行身上跳下来,它就像墙头草一样,左右于二人之间,不明白他们发生了什么。
  李意行站在她身后,喊了一声:“阿蒨。”
  王蒨伏身抱起糊糊,顺了顺它脑袋上的毛,好让自己尽量坦然放松些:“你这会儿清醒了?”
  她出了趟门,李意行趁这几个时辰大概是洗沐过了,换了身干干净净的衣裳,墨发未束,青丝如瀑流泻于身后。他额上的伤涂了药,没有包扎,细微的伤痕留在上面,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此刻,李意行立于灯月相交的光影下,嗪着笑意,昨夜的疯痴和泪意好似是她的错觉。
  王蒨心里打怵,她一直觉着李意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究竟哪儿奇怪。
  一个人的情绪可以转变得这样快吗?他以前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性子吗?无论如何,王蒨只能告诉自己,这些与她再也没有关系,不必放在心上。
  李意行一脸病恹恹的神情,他跪坐至案边,倒了杯茶:“嗯,夫人用膳了吗?”
  他一连斟满两个茶盏,抬眼望向她,好似无声的挑衅与邀约。王蒨狠狠捏把手心,从容落座于他对面:“不必如此迂回,你我二人有话直说。”
  李意行笑着看她这幅色厉内茬的模样,只道:“我还未用膳。”
  话音落下,外头的闻山就端着盘子送了碗吃食送了进来,王蒨看了一碗那热气蒸腾的东西,是一份清汤寡水的云片面,菜叶子比面还多,碧绿青翠盖在上头。
  王蒨见他慢条斯理地动筷,对此情景只感到又急又无奈:“你到底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