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这晚云风篁回去的路上有些恍惚,熙乐起初没吭声,快到惜杏轩的时候,才小心翼翼的安慰了句:“贵人放心,世子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云风篁只是笑了笑。
  这宫女以为她是担心将来公襄霄上台了不给行方便?
  当年戚氏为了拦下戚九麓,什么手段没用过?
  堂堂宗子,祠堂一关就是半年,他不认错就不放出来。很多人都以为人丁单薄的戚氏会先扛不住,顶多捱个三五月就吃不消了。可最后还不是戚九麓率先服软?
  虽然这里头有着江氏的手笔,也足见这一族的决心。
  他们对宗子寄予厚望,所以绝对不会放任他被少年的情感支配着肆意妄为。
  但纵然如此,现在戚九麓不还是带着新婚妻子,千里迢迢的追来了帝京,甚至通过投靠摄政王府,追进了皇宫大内?
  对于这位竹马来说,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他从来不缺为她赴汤蹈火的勇气。
  可她怯于以同样的勇气去回应……
  谢氏的祖训是细水长流,盖因“盈不可久”。云风篁记得幼时还懵懵懂懂,跟随兄长们在学堂里听西席授课。
  年长的夫子亦是谢氏族人,为后辈们讲解着祖训的用意。
  这世间太过辉煌激烈的一切都难以持久,纵然锋芒毕露的无可阻挡,却也必然在时光之中逐渐黯淡熄灭。
  因此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人在年幼时候的烙印往往跟随一生都难以摆脱,至少十五岁的云风篁,每每想着如戚九麓一样不顾一切的疯狂时,总会想到那年课堂上夫子的谆谆教诲。
  她其实很想告诉戚九麓,三年前孔雀坡上,戚九麓转身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
  这两次见面,其实自己转身离开的刹那,也后悔了。
  但是,但是,纵然后悔了千万遍……她还是近乎本能的说着“不”字。
  她最怕的不是身为宫嫔私通外男曝露后会步上谢风鬟的后尘,给家族带去更大的伤害。而是担心戚九麓这样炽热坚决的感情,会不会也如同夫子教诲里说的盈不可久一样,在不久的将来转为平淡,然后是冷漠?
  那个曾经发誓踏平万水千山也要与她在一起的男子,会不会有朝一日,连掀起她面纱的兴致都不复存在?
  ……归根到底谢风鬟的遭遇,留给整个谢氏,留给云风篁这个跟她感情关系都最亲密的妹妹,阴影太深。
  谢风鬟寻死觅活的争取到了下嫁汪氏子的机会,却落到了那样的结局。
  有这个姐姐的例子在前,纵然云风篁自负美貌机敏,又跟戚九麓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却还是很难相信天长地久的不离不弃。
  她至今惴惴难安。
  三年来,云风篁无时无刻都觉得自己像在北地的冬天,大雪纷飞里独自走过茫茫的旷野。
  四面八方一片皑皑,也许只有清清净净,也许已经十面埋伏。
  她瑟缩无助如小兽,恐惧的毛发倒竖,却毫无办法。
  这种空空落落的无所依存,戚九麓的热烈与心意也只是暂时的慰藉,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向何处寻觅?
  “兴许我是错误的。”云风篁顾虑重重又暗存冀望的想,“陛下同袁楝娘不是一直都很好么?汪氏子负心薄幸,然而不是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一样的。当初汪氏门楣不如谢氏,汪氏子那会儿对姐姐好,多少有着功利的考量。可戚氏门楣更在谢氏之上,我如今又身陷宫闱,对戚九麓来说有害无利,他还是不肯撒手……也许我应该多信任他一些。”
  她辗转反侧了良久才睡去,没一会儿又要起来预备请安。
  由于熙乐这两日陪着她出出入入的十分辛苦,这日早上就唤了熙景来轮班。
  “贵人,婢子给您上点儿脂粉可好?”她被云风篁再三收拾过,这会儿就很乖,打量着主子的脸色,轻声征询意见,“这两日宫里流行桃花妆,贵人可要试试?”
  其实是看云风篁眼下两抹乌青,想给她遮一遮。
  只是这位贵人年少姣美,天然肌若新雪面若芙蓉,自来不用脂粉,每日装扮,不过轻扫娥眉、略点唇脂了事。熙景不免担心直接提出来会触怒了她,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找借口。
  “用罢。”云风篁扫她一眼,心知这宫女八成以为是袁楝娘有喜带来的压力,故而夜不能寐。
  也不止熙景这么想,这日到了延福宫偏殿,宫嫔们清一色笑的暧昧,似有似无的目光不时落在云风篁脸上,继而交头接耳的讨论……而魏横烟自觉跟她比较熟了,是索性靠过来,迫不及待问:“怎么样怎么样?昨儿个你还好嘛?”
  云风篁瞥她一眼,要笑不笑道:“好啊,为什么不好?”
  “不是听说那位……”魏横烟朝斛珠宫方向抬了抬下巴,努力不露出同情之色的样子,“有喜了?”
  “所以我说挺好啊。”云风篁轻笑,“陛下膝下空虚,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魏横烟接下来想说的话全部被堵住,只得悻悻点头:“嗯。”
  她这会儿还觉得云风篁死鸭子嘴硬呢,结果半晌后宫女来通知,一行人进去正殿,稍稍等候,纪皇后就满面春风的走出来,亲自宣布了袁楝娘有喜的喜讯:“之前贵妃有喜,母后皇太后同本宫都是免了请安的,这会儿悦婕妤当然也是照着贵妃的例子来。”
  这话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袁楝娘已然解禁却还是没出现在这儿的缘故。
  跟着就说,“陛下同本宫大婚已有八年,宫中却迄今连个皇女也没有。说起来不止皇祖母还有三位母后担忧,本宫也是心急如焚!万幸今春新人入宫后,贵妃、悦婕妤接连有喜,可见新人福泽深厚,命带子嗣。”
  就吩咐给所有新晋宫嫔都晋一级!
  这话一出,宫妃们的反应且不说,宫嫔都是大喜过望,立马跪了一地,没口子的称赞皇后贤德。
  纪皇后笑了笑,看了眼云风篁,道:“云贵人是悦婕妤宫里人,素来深得悦婕妤喜爱。如今悦婕妤有喜,云贵人也该同喜才是。嗯……那就再晋一级,为嫔位罢。”
  云风篁本来是从四品的贵人,全部晋一级那就是四品容华,如今再晋便是从三品云嫔了。
  一时间原本欢喜万分的宫嫔都露出复杂之色:从三品的嫔位看似不高,问题是,距离一宫主位的最低要求,三品婕妤,只一线之隔!
  她们这些人进宫才几天啊,还记得当初初入宫闱拜见太皇太后,云风篁是最后一批,位份也是最低的。
  结果呢?
  当初位份最高的魏容华,侍寝之后按照规矩晋位魏嫔。
  方才皇后普施恩泽,属于头一个进入主位行列的……但魏横烟是什么出身?!
  她敲定进宫的时候前朝后宫其实就已经达成了共识,怡嘉宫就是专门给她留的。
  初封美人的薛笑歌跟云卿缦,侍寝晋贵人,皇后加恩之后不过是容华。
  这两位一个是纪氏姻亲之女,父兄都属位高权重,嫡亲表姐纪暮紫贵为昭媛,更是皇后嫡亲堂妹;一个是保皇派中流砥柱翼国公爱女,四妃之一淑妃的异母亲妹。
  如今却都被云风篁甩在了后头!
  而且看皇后这份栽培之意……
  一个不当心,没准云风篁会早于她们主持一宫!
  “时辰差不多,咱们过去罢。”纪皇后高踞上座,将众人心思神情看的清清楚楚,却只淡笑一声,施施然起身,“免得让母后等急了。”
  一行人心思各异的到了绵福宫,数日不见的纪太后瞧着略微清减,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明惠公主的婚事,眉宇之间颇有烦忧之色。
  见着后妃们过来,态度淡淡的,同皇后淑妃寒暄了几句,就问起袁楝娘有喜之事:“她那儿如今可有妥当的人照拂?”
  纪皇后恭敬说:“慈母皇太后跟前的一位姑姑在。”
  “就一个人怎么行?照顾不来的。”纪太后淡声说,“回头跟春慵宫说一声,要么再派两个去,要么你给安排一下。这袁氏早先就有过喜,可后来说没就没了。”
  她说到这里冷冰冰的笑了下,语调里带上几许讽刺,“哀家当时就说她那性.子过于张扬,不是能存住福气的人……索性皇帝喜欢,这会儿又有了,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满宫里欢欢喜喜的期盼了几个月,最后却是一场空!”
  眼眸转动,太后微微一叹,露出些许哀戚之色,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和声道,“哀家跟你也还罢了,心痛是心痛,熬一熬就过去。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哪里吃得消再三再四的乐极生悲?”
  “母后说的是。”纪皇后当然是恭敬领命,表示等会儿就亲自去春慵宫同袁太后禀告此事。
  纪太后“嗯”了一声:“就这样罢,哀家有些乏了。”
  皇后跟淑妃连忙关心几句,这才告退。
  出了绵福宫,纪皇后照例让众人散了,只是这回淑妃等人都跟魏横烟打了个招呼才走,态度不复之前普遍的高高在上,平易近人了许多,陆婕妤贾婕妤更是当场改了称呼,口称“妹妹”。
  显然,在帝宠不及家世的环境下,主位与非主位之间,犹若隔着一道天堑。
  纵然出身不俗,一天没挤进前三品的位份,一天就不被认可。
  魏横烟对此颇为感慨,并且接受良好,淑妃等人离去后,剩下来的宫嫔上前道贺,她顿时就矜持了许多,只是对云风篁却还如旧。
  “皇后娘娘这样提携你,你主持一宫也是迟早的事情。”她还专门邀了云风篁一起往回走,路上说着,“怡嘉宫畔的绚晴宫跟含素宫正殿都还空着,我请安路过,觉着这两座宫殿规制齐全,听闻里头景致也好。到时候要不要跟我作伴?”
  云风篁轻笑道:“嫔与婕妤虽只差了一级,能不能迈过去也未可知。若果有机会,魏婕妤不弃,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魏横烟很是高兴,主动挽住她手臂,小声说:“贵妃淑妃馨妃瑶宁夫人还有陆婕妤贾婕妤,都是出身高贵又入宫比咱们早了八年的,现在贵妃跟悦婕妤还怀了孕。咱们这些新人若果不团结些,往后这宫里,哪里有咱们说话的地方?”
  两人这么一路走一路说,等到了岔路口分别的时候,已经初步达成了结盟的共识。
  当然这个盟约松散的可以,眼下真出了什么事情谁都指望不了对方……其实也就是约定往后双方都成了主位,作为同一批入宫的妃嫔,保持立场一致,以抗衡老人们的打压,谋取属于她们的话语权。
  云风篁这日回到惜杏轩就吩咐搬家,毕竟紫泉殿那边已经收拾的差不多,要不是昨儿个被三位公主喊去前朝打岔了下,她昨晚就该住在偏殿了。
  结果底下人才动起来,凝碧殿就来了宫人,不复之前的低眉顺眼跟忌惮,用近乎趾高气扬的态度,让他们不许搬:“不知道咱们娘娘才有了身子吗?你们这么喧喧嚷嚷的,吵的大半个宫里都听到了!若果因此影响了娘娘的身孕,担当得起么?!”
  惜杏轩距离凝碧殿颇有距离,这是因为之前袁楝娘不耐烦看到新人的缘故。
  这边搬家的动静固然大了点儿,实际上不太可能影响到正殿的。
  这宫人显然是被派过来刻意找事的。
  一时间熙景熙乐等人都望住了云风篁,想知道自家这主子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