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_分卷阅读_44
  厍潇低低地“嗯”了声,然后继续看着窗外。天气转冷,秋末冬初是最荒凉的。
  林西顾视线跟他妈妈对上,说:“我回去跟你说……”
  纪琼眼神在他们俩身上来回看了几眼,然后点头说:“好。”
  厍潇却突然开口:“我说吧。”
  林西顾有点惊讶地看着厍潇。
  厍潇喝了口果汁,沾了沾嘴唇。他的声音向来是哑的,跟他的长相不符,其实单从声音上来讲,他的声线不好听。林西顾有想过,他原本的声音应该不是这样的,是不是小时候把声带哭坏了。
  厍潇那天对着这个素不相识的阿姨,吃力地说了很多。包括林西顾都不知道的内容,厍潇全都说了。其实林西顾没想让他说这么多,他怕自己爸妈会担心,不同意自己跟厍潇在一起。
  他后来想阻止厍潇,但是他说的内容已经让林西顾不想说话了。这一个多月他们的日子太平静了,让林西顾差点忘了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他几乎忘了之前提心吊胆的日子,厍潇说的这些让林西顾又想了起来。
  厍潇太久没受伤了,林西顾差点忘记这种心疼的感受了。这是一种被人拿刀子往心上捅,捅一下不算完,还要反复抽出来再戳进去的感觉。
  厍潇说这些的时候是坦然的,他毫无隐瞒。
  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不堪都摆在了桌面上,带着血的,带着腐烂的脓液,把它从自己心里拿出来,给林西顾和他的家人看。
  最后他站起来脱了外套,他转过身,他身上的白色t恤的背面有一大片血迹。
  林西顾突然就红了眼睛,感觉到了漫天漫地的绝望。
  厍潇说:“我没有出路,也没有未来。”
  他盯着纪琼的眼睛,沉沉地叫了声:“……阿姨。”
  林西顾第一次听厍潇说这么多话,但他现在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听到过。
  路那么黑,出口到底在哪里。
  第五十三章
  林西顾第一次清清楚楚知道厍潇的成长环境。
  他知道厍潇的家庭畸形,但他也是到今天才真正知道为什么厍潇不想办法逃离。
  厍潇用他低哑的声音和缓慢带着停顿的语气,说他的绝望。
  说他舅舅当年被逼无奈失手杀过人。
  说那人强奸了他妈妈,他姥爷还得跪在他面前,求他娶了自己的女儿,因为那时候他从政的爷爷一句话就能让他舅舅不判刑。
  说他妈妈生不如死。生不能生。几次差点被那人打死,绝望至极自杀过,但是没死成。那次警察上门找他舅舅调查情况,小姨工作没了,他姥爷被威胁被恐吓,急怒之下脑溢血死了。
  从此她连死都不敢死。
  厍潇说他小时候也会很害怕,每次那人打他妈妈的时候,他都怕他妈妈会死。他会挨打,然后拼命哭,哭到喉咙再也不能出声。他八岁的时候跑到警察局,去跟警察说他爸打了他妈妈,快打死了。
  那次他被捆起来割了舌头,血呛到气管里差点憋死。
  舌头没有被割断,痊愈了还能说话。但是他三年不敢开口,吃饭都不能彻底张开嘴,吃得很少。直到现在只要舌头一挨到凉风就能想起那阵刺骨的疼,和气管里呛了血疼得不敢呼吸,想咳嗽舌头又疼到他晕厥的感受。
  他从十二岁开始反抗,还手。反抗的结果就是变本加厉,他会受更多的伤。那个人是没有人性的,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变态。厍潇身上的疤痕从那时候开始越攒越多,那人下手越来越重。但尽管力量弱小,他已经开始能保护他妈妈了。
  这个家里他妈妈,和他,谁也不能少。一定要维持这种平静,只要有一个人有了想跑的念头,剩下的一个就等于直接进了地狱。他们也不能一起走,他们走不掉,他们走了还有舅舅家,小姨家,还有外婆。连他们的表亲都跟着受过牵连,这一个家族谁也别想安稳。
  那个人会用很多手段打消他们的念头,让他们彻底把自己扔在绝望里,不敢也不想反抗。
  这次他妈妈离开之前受了很重的伤,几乎死掉。那人心虚了才让她能够暂时离开几个月。但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长久,他早晚还是要把人找回来的。
  根本就谁也跑不了。
  是死局。
  他直直盯着纪琼说“我没有出路,也没有未来”,他叫了声“阿姨”,纪琼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拿起纸巾按了按眼睛,吸掉水分。
  她坐在椅子上很久没说话。
  最后她长长地吐出口气,对厍潇说:“咱们先去趟医院,把伤处理一下,流了那么多血。”
  厍潇垂着眼“嗯”了声。
  林西顾从厍潇开始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僵了,他现在没法开口,也不想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失控。厍潇说的那些是他连想象都想不到的,那不是人过的生活。
  他现在心口疼得想把心脏从身体里掏出来扔掉,他在想这是不是还不及厍潇伤了舌头的千分之一疼。
  他木然地跟着走出去,神经都麻木了。直到上车之前厍潇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伸出了手。
  林西顾这才回了点神,马上把自己的手塞进厍潇掌心。他挨着厍潇一起坐在后座,车上三个人谁都不说话。
  林西顾侧过身抱住厍潇,环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厍潇感觉到肩膀上的湿热,抬起手揉了揉林西顾的后脑。
  厍潇的脸始终是平静的,看起来几乎有些冷漠了。
  但是林西顾知道他不是的,他在发抖。他揉着自己头发的手在抖,他的掌心也冰凉。
  林西顾埋在他肩膀上闷声叫他:“厍潇……”
  纪琼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俩一眼。
  厍潇的声音还是温和的,捏了捏他的掌心,“嗯?”
  林西顾叫完一声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不说话,厍潇就轻轻揉着他的手,捏他的掌心,搓他的手指。这些细小的触碰让林西顾心里踏实了一些。
  从医院出来厍潇直接就走了,连纪琼说要送他都没接受。林西顾抓着他的手不想松开,不想让他回那个家。
  厍潇弯着身子看他的眼睛,对他淡淡笑了下。
  他温柔得林西顾心都碎成一片片的了,他好得不真实。
  厍潇轻轻甩手,从林西顾手里抽了出来。
  林西顾突然觉得慌,慌得想用力抓住他。他红着眼睛盯着他说:“厍潇我们有未来的,我们有的。”
  厍潇点点头,抬手揉了揉林西顾软软的耳垂,然后转身走了。
  那天回去林西顾和他妈妈谁也没提这件事,互相没就这个事说一个字。他们绝口不提,连林西顾他爸问起来他们都没说。
  林西顾没力气说,不愿再回想,他猜他妈妈也是。
  有些事情需要消化,那些经历提起来都让人绝望。
  第二天林西顾准时出门,看到厍潇在每天站的树下等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昨天厍潇的反应让林西顾以为他又想消失了。
  林西顾走过去抓着他的手,哑着声音问他:“不是说好让我陪你下地狱吗?”
  一个晚上林西顾的喉咙全坏了,嗓子哑了。
  厍潇在他面前笑了下,轻声问他:“怕不怕?”
  林西顾摇头:“不。”
  厍潇点了点头,拉着林西顾一起去上学了。
  从他听了厍潇说的话,心就始终在疼。看到厍潇好好的在眼前能有所缓解,但只要看不到厍潇的时候就会痛苦。
  痛苦来自于厍潇经历的恐怖的一切,苦于自己不能分担,也恨自己年幼没能力,没有办法解开这个死局。
  他的痛苦在有一天他爸妈坐在他面前,跟他说要聊聊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他们什么都还没说,但是林西顾看他们的眼神就能看懂。
  向来听话懂事的林西顾抗拒地摇头:“爸妈我不想聊。”
  纪琼抽掉他手里的笔,放在一边。他看着林西顾说:“你必须聊。”
  林西顾知道自己躲不开,于是端正坐好,看着他们,点头说:“那行吧,聊吧。”
  他妈当时亲耳听到厍潇当着她的面讲述自己,所以她开不了口。最后还是林西顾他爸先起了头,他很严肃地跟林西顾说:“从你出生到现在,你想要的爸妈都能给你,只要你提要求,我们都能尽量满足。就算学校给我打电话说你喜欢男生,你是同性恋,爸爸妈妈没有二话,可以,行,我儿子就这样,你们不接受我们转校接着读。”
  “只要你健康你能好好长大,那你怎么做反正你能开心就行。”他说这话的时候林西顾一直看着他,心里是感动的。
  他爸妈给的爱从来就不少。
  但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他不能接受。
  他爸接着说:“那个厍潇的事儿我听你妈说了,这个事儿爸妈不能继续惯着你。”
  林西顾闭了闭眼,摇头:“爸妈,就这个不行。”
  他爸打断了他,跟他说:“你爸没在跟你商量,现在我说你听着,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太小了不能做判断,你一脚要往水里踩,你爸得拉你一把。”
  林西顾还是摇着头,跟他爸妈说:“……真的不行。”
  “但凡爸妈有办法,我们都不逼你。”林西顾他爸这么多年说话向来直来直去,开门见山,所以他干脆就没给林西顾适应的时间,上来几句都是狠的,“谁都有自己的命。”
  “那是他的命不是你的命,你生来无忧忧愁要什么有什么,爸妈有能力也愿意让你一辈子到死都过这种生活。你不能把自己往那里面扔,那不是你能掺和的,你也对抗不了。”
  林西顾知道他爸说得都对,但他不能接受。
  他看向他妈妈,目光里还是带着点希冀的。
  纪琼尽管揪心,但还是皱着眉冲他摇了摇头,她清了清嗓,说:“不是我们心狠,宝贝。哪怕他有别的缺点,他成绩差,家里穷,或者别的什么,这都无所谓。他很好,妈妈也看出来了,也感觉到了。但是这件事在爸妈这边没有商量余地,我不能让你搂着个炸弹生活。有一天你把自己炸了爸妈就都不用活了。”
  林西顾哑声说:“我保证可以好好的,不受伤不受牵连,行吗?”
  “你怎么保证。”他爸盯着他看,“你拿什么做这个保证,靠你那个小朋友吗?”
  “就只剩半年多一点了,你们看我在这边一年多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爸妈,这个事儿咱们不可能达成一致,对不起。”
  林西顾看着他妈妈坚定地对他摇头:“你要不跟我走,要不跟你爸走。不可能继续留你自己在这儿,要还留你自己在这儿,我们没有一天能安稳睡觉。厍潇那一身伤,落你身上一处都能让我疯了。”
  林西顾眼睛都烧红了,他咬着嘴唇内侧,觉得身上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深吸了口气哑声问:“妈妈……你们不能帮帮他吗……”
  他问出口的时候也知道不可能。
  厍潇身上是死局,如果他爸妈能帮的话他们不会这么没有任何余地地让他走。
  纪琼眼睛也红了,她声音也哑,“成年人不能凭冲动做事,我多少年不在国内了,你爸他再有能力也管不着别人的家事。那是人家的家事,他凭什么管,他怎么管。”
  她说出口的话让林西顾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
  “人各有命,宝贝。”
  人各有命。
  他们说了,那是厍潇的命不是他的命。